那扇门,沉重得需要两个人用力才能推开。穿着黑色亚麻长袍的人侍立在门边随时准备完成这项任务,他们脸藏在黑暗的阴影里,看不到五官,看不到表情。
    就好像他们原本就没有形体,只是黑夜里的幽灵。
    门很高,因为天花板高到需要仰望。看不清墙壁的颜色,或许是青铜的色调,或许是夜的色彩。上面凹凸不平地嵌着同样看不清楚的花纹图样,也许是壁画,也许是浮雕,也许只是夜的翅膀笼罩下奇形怪状的阴影。
    粗大如同孩童手臂的白色蜡烛的光源集中在正中一张巨大的床上。高大的四柱床,华丽得可以作朱庇特夜里的卧榻,红玉髓缟玛瑙石榴石紫水晶层层装裹,明亮得如同在地底挖出来的埋藏了数百年的黄金。四周飘动的银色的帷幕,却如同陵墓里白色的尸衣。
    房间里站了很多人。影影绰绰的同样的看不清脸。偶尔地,黑色的闪电在跳动的烛火里突然地一划而过,那是冰冷得带着杀意的光,像战场上兵刃或者战甲闪耀的光芒。
    “把烛台都点起来……这里像座坟墓。”
    一个男人的声音把黑暗的寂静划破了。奇特的声音,前半句冷硬的命令清脆得像青铜器互击的声响,低沉下来的后半句却像柔软的波纹被笼罩在了光圈里,一圈圈地扩散。
    房间里的黑影们开始迅速地移动,在墙上投下一个个变幻不停的阴影。
    一盏盏镶金嵌银的烛台亮了起来。房间逐渐地开始发出幽暗而闪烁的光。
    那是一间宫殿。四周的墙上都是壁画,毫无疑问是最着名的画师的手笔。黑色的大理石发着墨沉沉的光,一眼望过去都是无数的男人,女人,野兽,在山林沼泽湖泊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地方做着的各种各样姿势。
    神话降临到凡间,再经过人们的传颂和变形,就会变成庸俗的传说,而不再是希腊诗人口里铿锵明亮如歌唱般的语言。传说再次附庸于历史,最终模糊了本来的面目。
    床头的两盏巨大的黄金烛台点燃的时候,一团柔和的黄色的火光就笼罩在了黄金的床上。金线和祖母绿颜色的细丝织成的被褥,鲜花编成的花环和绿叶的图案,镶满了凯尔特人居住的峭壁上才能采到的水晶。这些华贵而精美得如同艺术品的丝绸和锦锻,却覆盖在一个几乎已经失去了生命的人身上。
    死亡,或者是即将来临的死亡可以毁掉一个人本来在世上拥有的一切。已经看不出来那个人原来的模样,英俊,或者是丑陋,都已经看不出来。死灰色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高耸的颧骨,两颊深深凹下,嘴唇干燥撕裂得像被烈日烤干的土地。眼睛紧闭着,只有时而痉挛一下的身体表明这个人还是活着的。
    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纯金的皇冠,镶着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和珍珠。宝石和黄金在烛火上熠熠生辉。明亮得几乎像一团白光,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皇冠本来就和皇位一样,是需要仰望的。或者至少闭上眼睛不要睁开来正视,因为权威是不容挑战的。
    就算躺在床上的人已经形同骷髅。他还是皇帝,因为他戴着那顶皇冠,和象征皇权的王戒。
    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停留在那顶金冠上。有年轻的,有年老的,都拥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睡地紧紧地盯着床上的人。穿白色的丝绸长袍的男人,每一个扣子都是纯银的,雕刻着需要凑近了才能看清楚的精细的花纹。穿着黑色铠甲的佩剑的男人,盔甲偶尔闪过的亮光冰冽得像是黑夜里划过一道闪电。
    如果眼光可以杀人,那么床上的人已经死了。如果眼光能够把覆盖住他手的长袖拉开露出象征权力的皇戒,那么他的指头早已掉下来了。
    穿黑色亚麻长袍的侍从,行动轻柔得就像是鬼魂一样,穿梭在床的周围,继续在点燃烛台。一团火光在床的左侧跳动起来,渐渐地晕开,晕出一团美丽的红光。
    一个俯在床头的影子在红光里渐渐清晰和明亮起来。跳动的火光让他一瞬间显得不那么真实,仿佛是一个柔和而动人的幻影。黑色的头发卷曲地披在肩头上,皮肤就像他手里端着的一个琥珀碗的颜色。晶莹而光洁,在烛火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冰冷。透明的黑色薄纱的衣袖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臂下,修长而美好的五指握着一块雪白的丝绢,醮着琥珀碗里的清水,一点点地抹在床上的人脸上和脖子上。他的动作缓慢,优雅而富于韵律,仿佛是在弹奏一首乐曲,而不是在触碰一张跟死亡交换着呼吸的脸。
    “塔希尔,陛下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昨天情况还好啊……”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压低了声音问。他穿着一袭白色的宽袍,皮肤的颜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黄色。塔希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这一瞟非常迅速,烛光也并不够明亮,但已经足以让人看到他额头,鼻梁和嘴唇美妙的线条,以及乌黑的眉毛和漆黑的眼睛。眉是描过的,眼睛周围画了黑色的眼线。眼珠是纯黑的颜色,有琥珀的光点在里面跳动。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手里的工作。站在大理石圆柱的阴影下的一个青年男人不耐烦地开了口——就是刚才吩咐点燃烛台的那个声音。“在进攻波斯的时候被一支标枪刺伤,回程来就是这样,已经拖了一个多月了,这还用问?普罗柯比乌斯,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就一直在说废话,我看你真是慌了。”
    普罗柯比乌斯夹着几缕灰的眉毛在抖动,他想说什么,旁边另外一个老人拉了他一把,又对青年男人投去了一个警告的眼神。“凯莱尔,普罗柯比乌斯是你的长辈,也是陛下多年的好友,你应该尊重他。”
    凯莱尔也跟其他几个穿铠甲的男人一样,全身黑色的装束,但他披在肩头的黑色斗蓬的饰扣却与众不同,那是一只黄金打造的鹰。圆柱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能看清楚那双眼睛,和垂在肩头的金褐色卷发。他的眼睛具有一种非常罕见的色泽,可以随着光线而变化,那瞳仁的颜色就在青蓝到浅灰褐之间不断地变幻。“哦?是吗?那也得他先尊重我才行。”
    普罗柯比乌斯带着怒意地看了他一眼,俯身到床边焦灼地问:“陛下,请告诉我们,你所指定的继承人究竟是谁?您的皇后早已离世,您也一直没有指定奥古斯都。现在所有人都在等待您指定继承人。您不能让这个偌大的帝国……”
    一阵放肆的笑声打断了他。还是凯莱尔。“他?他现在还能说话吗?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吧!”
    普罗柯比乌斯挺直了身体。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凯莱尔,就算陛下已经说不了话,你拥有的也不是第一的皇位继承权。不管是瓦伦斯还是乔维安,他们的继承权都排在你前面。”
    凯莱尔扭过头看着他,那双青蓝色的眼睛对着强烈的光线的时候,清澈得几乎像透明的无色。“是吗?那要看别的人是不是支持你的想法了。别拿瓦伦斯来吓唬我,普罗柯比乌斯,你比谁都清楚我的继承权是绝对合法的。究竟是我姓Constantinus,还是乔维安或者瓦伦斯?我母亲是帝国的公主,他们的母亲是什么?需要让大法官来裁决吗?”
    看到普罗柯比乌斯一时不知所措,凯莱尔还不肯罢休地想继续说下去,一旁的元老罗利昂开口了。
    “凯莱尔,我们从来没有否认过你的继承权。但是,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一切都等到……”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也并不妥当。他身旁的一个黑发男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个男人是十分标准的罗马人长相,黑色卷发,黑色眼睛,但脸上的一道刀疤横跨了大半张脸,让他本来高贵的容貌显得相当凶悍而狰狞。
    “等到什么?等到朱利安陛下归天?看来元老院比我们还着急。”另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回荡在房间里,非常刺耳。“着急也没用,军区总督们不共同签名认可,谁也别想即位。哪怕我们今天不站在这里也一样。”
    凯莱尔盯了他一眼,跟着回过头,叫了一声,“卡利塔。”
    一个青年将领走了上来。“凯莱尔总督?”
    凯莱尔耸了耸肩。“把各位大人们都给我请出去吧。这房间里已经够拥挤了,大家也都站累了,不如去隔壁休息一下吧。留下我们就够了。”
    这是分明的逐客令了,普罗柯比乌斯脸色非常难看,上前了两步,但身旁的其他几位元老把他拉住了。卡利塔退到一旁,亲自推开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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