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逸凡,不知不觉五月又到了呢,阴雨绵绵的日子也终于离去了。
    还记得国中时期每到这个月份,老师们总会一个个谈起国三所要面临的基测。国一时听了,大家还半点紧张的感觉也没有,但一上国二,就彷彿有什么无形的重担落到了肩上,随着时光流逝渐增压力。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只是想道个晚来的歉……对不起,国三的时候,你大概没有料到,我会在考完基测,毕业后没几天就搬家了吧?不过,与其待在会让自己记起不快回忆的地方,我想还是离开了,对容易因为这些回忆感到痛苦悲伤的自己,比较好吧。
    虽然现在偶尔还会想起来,但或许,我已经慢慢变得没那么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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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和逸凡赶到医院的时候,原本哭到有些抽噎的香菇已经止住了泪水,清秀的面容上整理得只剩下平静,唯有眼眶和鼻头微微发红的痕跡,向我们证明她才刚哭过。
    她静静地坐在出了电梯后转弯处的椅子上,神情恍惚地把玩自己的手指,我和逸凡一出电梯就看见了她。
    「是你们认识的人出事了吗?」被我一路催赶着,飆车到医院的逸凡还一头雾水。
    「……是香菇喜欢的男生。」我也不打算隐瞒,很直接地说道。
    听说,是车祸,几天前被酒驾的人撞了,至于其他的状况,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打算来医院了再问。
    逸凡难得微微睁大眼,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将我往香菇的方向一推,示意我快点过去,别站着发呆。
    快步踱了过去坐到香菇的身边,我犹豫了好半晌,才开口轻声地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香菇抬眸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还没醒……好多天了,昏迷指数一直都只有4,医生说很不乐观。」
    正常人的昏迷指数是15,昏迷指数是4的话已经算是很严重的深度昏迷了。在电话里我就知道状况非常严重,却没想到有这么糟。
    伸手搭上香菇的肩膀捏了捏,我咬着下唇,也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变成植物人的。」她仰头看着天花板,「呼」地吐出一口长气,「醒不过来怎么办呢?」
    我还是头一次听见香菇说出这么丧气的话,不乐观的情况可想而知了,连她都不敢抱着希望。俯下脸,她将脸埋入掌心中,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彷彿听见了自她心中传来的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那名她好不容易遇到、喜欢上的男生,却要被上天开这么大一个玩笑,出了重大车祸躺在加护病房?她从没跟我说过看上任何人,就这唯一的一个……
    但,恋情都还没开始,就遇上了可能无法跨越的难关。
    「之前打工结束的时候,我跟他要了电话,最近几个礼拜都有连络。」口鼻被手半掩着,香菇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本来打算今天要试着约他出来的。」
    她开始吸鼻子,我连忙从包包里掏出面纸递给她。
    接过面纸盖住鼻子,她断断续续地说:「结果、结果下午的时候打电话给他,却是他妈妈接的,一问之下才知道出事了……」
    说到这,香菇又开始念了串我听不懂的日文,因为鼻音导致整串话都黏糊糊的,但从她说话的口气来判断,内容大概是在埋怨命运怎会让那男生碰上这种事吧。
    「那个笨蛋,大笨蛋……怎么可以因为怕赶不上打工就无照骑车了?」责备的同时,她用力搥了旁边的椅子一拳,「还刚好遇到酒驾的白痴,怎么会这么刚好,为什么会这么刚好……为什么要这样……」
    原本收敛得乾净的情绪又爆发出来,早在她骂笨蛋的时候,泪水就再度溃堤了。环住我的脖子,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她的眼泪很快便濡湿了我的外套;伸出手,轻轻拍着她因哭泣而发颤的背,后来我索性抱住她,闭上眼睛静静地陪伴。
    我听香菇说过,那男生在开学后,另外找了一个晚上的打工,平常是搭车到工作地点的。我猜,车祸那天大概是因为怕打工迟到,所以才匆忙地违了规,无照驾驶赶时间吧,谁知道一骑就出事了。
    世事这么难以预料,总是千变万化得教人措手不及,而且,好与坏的转换只在一瞬间,快得让人不能适应。上天为什么要为我们施加悲伤和痛苦呢?不能让我们幸福快乐就好了吗?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能够给予我满意的答案。
    这让我想起了国中时突如其来转变的友谊,那被我最好的朋友狠狠摔碎的友谊,同样崩溃得使我猝不及防,散落一地的碎片就像在嘲笑我太幼稚,要我别傻了,快点长大别再作梦一样。
    那些令人如坠冰窖的记忆……
    随后,一股温柔的力道轻轻落在我肩头,逸凡没说话,只是将双手按在我肩膀上,像在鼓励我打起精神。现下,该难过的不是我,我该做的不是回想过去的事情,而是想怎么让香菇能够冷静下来、冷静地面对。
    是啊,现在不该是想那些的时候。
    「别往坏处想,你不是一直这样告诉我吗?他会好起来的,会好转的。」把从前的自欺欺人说法搬出来,我淡淡地在香菇耳边说道。
    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这么告诉自己的话,彷彿好运就会真的到来,心情也会跟着放松,即便那都只是自欺欺人。
    从我颈窝上抬起头来,香菇微微地一笑,很勉强,但至少有点精神了;短暂好起来也是好,能走下去的力量就会延续。
    「好像被你一说就真的会没事一样。」香菇捏了捏我的脸皮,力道很小的那种。
    「我嘴巴很灵的喔!颗颗。」我笑了笑。
    语言,能够是摧毁人的力量,却也能够是安慰人的力量。若善用语言的温柔,即使陷入万丈深渊中的人,也能够被拯救出来。
    即使我知道,能够拯救别人,却不一定能够拯救自己。
    「雅……」在我和逸凡离开之前,香菇突然拉着我,用方才因为哭过而有些涩哑的嗓音沉重说道:「想要的,确定真的想要的,就去……不要跟我一样……不要跟我一样……」
    虽然说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望着她真诚、为我着想的目光,我想,我懂了她的意思。
    确定真的想要的,就伸手去把握吧,不要迟疑、不要犹豫,不要拖到最后变得跟她一样,现在连能不能把握都不晓得了。
    我扬了扬嘴角,点点头,口里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跟逸凡双双走向电梯的时候,背后突然又传来一阵叫唤,我转过了头,只见原本要目送我们的香菇却招了招手,不是对着我,而是逸凡。
    香菇对逸凡招手?我皱起眉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差了方向,其实她是在对我招手才对。而逸凡似乎也有些困惑,用大拇指比了比自己表示想确认,香菇只好点头,再招一次手。
    我跟逸凡有些困惑地互望一眼,然后我说:「你去好了,她可能有话想跟你说吧!我先到电梯那等。」
    「……嗯。」逸凡的表情犹豫了下,最后还是伸手摸摸我的头发交代:「那你别乱跑喔。」
    明白他担心我的心情受到香菇影响,进而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我便頷首答应。
    几分鐘后,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有错,我的确开始胡思乱想了。一个人站在电梯旁边,垂下眼帘思索,方才锁到心底深处的恐惧不知何时又窜了出来,将我整个人笼罩。
    香菇所说的「要把握,不要错过」,这我当然明白,但只要一想到后面可能会有的变故,我就会冒出「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把握」的念头。我不喜欢「只在乎曾经拥有」这种观念,抱这观念的人会让我觉得他不在乎久远,也把恆久当成不可能的事。
    既然不在乎会不会长久,那当初何必要在一起?
    就算把握了,拥有了,也可能马上就失去。
    「那还不如什么都没有。」倚在电梯旁的墙上,我淡淡地道。
    「什么?」身旁响起疑问的嗓音。
    没有注意到逸凡已经走来了,我立刻直起腰桿抬眸看他。就算……就算是逸凡,目前也还没有给我能将一切都赌下去的想法,更何况,国中时期我们连在一起都还没有,就已经发生了一堆糟糕透顶的事情。
    真的在一起的话,又会怎么样?
    「小雅?」逸凡伸手要摸我的额头,被我退后一步躲开了。
    「没事啦……呃,我们走吧。」想掩饰慌乱地别开脸,我急着想按下电梯的按钮。
    但手却被逸凡先一步抓住,他将我的手往一边拉,促使我转身面对他,总带着笑容的面上此刻有着少见的严肃。
    「你在想什么?」他问道,非常敏锐地戳中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嗯,想什么?想赶快回家啊──」我低下头,本想打马虎眼地带过,但才说到一半他就拉住我另外一隻手,因为力道有点大,迫使我再度抬头看他。
    结果什么都还没看清楚,一股热度就贴上了我的额头,逸凡的脸在我眼前放得很大,他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好像有什么力量正从他那头传送过来给我一样。
    我吓愣了,只能定定地睁大眼凝视着他的双瞳。
    「那种事情,不会再有了。」缓慢却也认真地说,他的额头短暂碰了一下就离开,跟蜻蜓点水一样,又莫名其妙地伸手帮我揉揉,像要把我脑中混乱的思绪给揉开,「所以,别想了。」
    别想了。
    三个字,只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像被直接放进我脑海里的特效药似地,迅速奏了效,将我方才的忧虑和无奈都治癒了。我什么话也没有说,逸凡却貌似全都懂了一般,知道我在担心、烦恼什么,我会放在心上的事情,他都猜到了。
    眨了眨眼,我相信自己的脸颊肯定又泛红了,现在的温度正高得不像话。
    「谢……谢。」不晓得要说什么表达这一刻的感激,这简单的两字虽然平凡,却涵盖了我满怀的谢意。
    再度露出平时带着暖意的笑,他耸了耸肩,按下电梯的开关。
    下了楼,因为电梯邻近急诊室的出入口,我们很自然地就往那头走去。转了个弯,听见不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我正疑惑是不是有病患被送来了,正好就看到有几个医护人员动作迅速推了个床位往我们这跑过来,床上的伤患吊着点滴,露出被褥外头的手上有道长长的带血的伤痕,连罩着氧气罩的脸上也血跡斑斑。
    停下脚步,我不自觉地倒抽了口气,下意识掐紧了手中握着的侧背包带。明明知道不敢看就该闭上眼闪避,但双眼却反其道而行地睁到最大。
    呼吸慢慢地愈变愈快,我从抓着带子变成抓紧自己胸口的衣襟,觉得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小雅,走过来一点……小雅?」逸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听起来却觉得很遥远。
    发现我没有动作,逸凡索性用右手臂揽住我的肩膀,将我往另一边带,身子也顺势地挡在我前方。医护人员们推着伤患通过了,我的目光从逸凡身后斜望出去,只是目不转睛地叮着伤患手上的伤痕。
    那道又长又深的、流着殷红血液的伤痕。
    瞬间,一连串的记忆画面衝入我的脑海,在我脑海中快速地跑过,像极了被快转播放的电影。画面中,一隻手臂同样有着和伤患手臂相似的伤痕,沿着那道伤口,一点一点的血珠正快速落到灰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扩散成一朵朵红色的血之花。
    那伤口,就划在我的手臂上。而我的前方,双手握着一柄美工刀的恬琪露出惊惶的表情,全身都在颤抖,刀片上头红成一片,沾着的就是我的血。
    好痛,好痛好痛。
    回忆和现实交错,我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疤剧烈地疼痛起来,像锥刺一般,深深地鑽入,那痛就快要到达臂骨,接着蔓延到全身。
    「你怎么了?还好吗?」逸凡握住我的手,却被我因为惊恐而反射性地甩开。粗喘了口气,我转身倚到墙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微微地发抖。
    伤口,明明就已经好了的伤口,却像被撕裂开来般,疼得让我想流泪。
    到底痛的是伤口还是心,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对不起……」捂着脸,我疲惫地说道:「……我想自己坐车回去。」
    「什么?」逸凡脸上又讶异又担忧的神情变得微征,「这么晚了,我可以送你回去没关係啊!坐车──」
    「不!不要。」我摇摇头打断他的话,放下手掌站直了身子。深吸了口气后细声说道:「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明显被我的话惊呆了,逸凡的眉头蹙了起来,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嘴巴也闔上了。他不言不语,只是依然站在我的前方,用既无法理解又受伤的眼神望着我。
    我想,我果然还是无法忘掉那时候的伤害……恬琪,在我手臂也同时在我的心划上的这道伤痕,把我和她的情谊彻底地一刀两断,也让我盲目的信任顿时破碎得不成形状。
    再见面,就算有快乐,也没有办法让我忘记悲伤的,毕竟当时的伤害,太深太深了。
    「今天谢谢你载我来。」嚥了嚥唾液,我勉强地勾了勾嘴角,「我走了。晚上不要再打手机给我,我会关机。」
    然后,没等他说话,我就快速地从他身旁跑过,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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