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个糟糕的日子,早上出门之后才发现天空有乌云,骑上自行车前往诊所时,却突然下起暴雨;萌萌医生更是可怜,在他洗完澡之后,离开了浴室,却将自己锁在房间外,身上只有一件短裤。
    「该不该披着医生袍去找锁匠来,人家会不会以为我是变态?」萌萌医生喃喃地坐在一楼往二楼的楼梯间发呆。
    「衣服都淋湿了该怎么办?要不今天就请假,索性回家睡觉?」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雨中狂飆时,不知不觉就已经来到兽医院。
    只拉开一半的铁捲门,我以为是萌萌医生昨夜忘记关了,但当我想从铁捲门推开里面的玻璃门时,我发现里面仍然是上锁的状态。好多疑问像水煮滚后不断冒出的泡泡:萌萌医生为什么还不来开门,难道今天不用上班?会不会是迷糊的他,以为已经开门了……但里面的灯却没有亮?在疑问泡泡接二连三地冒起时,我正准备劝自己回家,但一个不好的念头想起:会不会是遇上不好的事情?难道是萌萌医生为情所困,然后……画面太恐怖了,我赶紧清除;难道是有人进去然后反锁的,那我该不该报警啊?越想越害怕,雨却越下越大,我拼命地按着电铃,却无法判断里面是不是有人呼救或是挣扎的声音。
    于是我准备拿起手机报警,然后又是另一个倒楣的事情,一个小孩急着上学,却没命似地用雨衣盖住视线在这骑楼里狂奔;我被撞到了,接着是我手中的手机,那真是令人心痛的声音,明明那哗啦啦的雨声还没有停,我却听到那咚的一声,是那么的清晰,直是在我眼前发生了手机跳水的惨事。
    然后是玻璃门锁转开的声音,接着是铁门被拉起的声音;我在捡起手机望着没有任何画面的萤幕时,穿着短裤的萌萌一脸哀怨地出现。天空忽然放晴,感觉刚才似乎没下雨,除了我浑身溼透的模样和进了水的手机可以证明刚才的那场大雨。萌萌帮我把手机背面打开,拿起了吹风机吹乾,而我正庆幸着我还没开机时,老闆却狠心地命令我去找锁匠来。
    没有病患的雨天早晨,在萌萌那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内,桌上有还在晾乾的手机,和温柔的毛巾正擦拭过我的发梢;穿着萌萌那只比我大一号尺寸的t恤,我觉得我们真的很像亲姊妹,但萌萌是很兇的姊姊,也是很慈爱的姊姊,当他为我泡的热茶在方才差一点烫伤我时,他跟我说:「笨蛋,」声音有些大,然后又像一阵春风吹过,「小心一点啊,真是令人担心的小笨蛋。」那是种很不一样的感受,因为我没有亲姊妹,好像有点甜甜的感觉在心底一点一点地窜起,就像含着棒棒糖一样,糖慢慢地溶化在嘴里,才缓缓地觉得开心起来。
    望着萌萌那琥珀色清澄的眼睛,听着他像姊姊的语气,「为什么淋雨还跑来,以后下雨就晚一点出门,我又不会扣你薪水;」然后是像哥哥的语气,「万一感冒了怎么办,不如你就在二楼休息一下,等中午吃饭时间到了,我再来叫你。」
    那一天,真是个典型的夏季气候,但时间却是四月左右,不应该下的暴雨总是突然出现,让我有种错觉,那是种站在热带里的错觉,对每一件事情感到不真切,甚至是一种失忆;我感觉到萌萌不只是像姊姊的那一面,好像还有其他特别的意识,隐藏在他那平静的眼睛底,几乎快让我忘记,他爱的不是女人的事实。
    而在同一时间,辞职满一个星期的莎莉,也出现了其他的错觉:对每一件事情失去掌控的错觉。
    那如热带鲜艳的大红花没有秩序地正乱绽开在她的脑袋里,她有些后悔自己做的决定,于是就开始在租屋处里大声地哭泣。「没有人瞭解我,没有人在乎我……」声音大得吓坏了楼下的老房东夫妻,他们赶紧上来查看房客的情形,却怎么也等不到房客的回应。该不该报警?两夫妻开始犹豫,接着是忧心忡忡地东闻西嗅起来,没有发觉什么异状,就开始又拍起了门,直喊着:「小姐,你有没有事情啊,有话好好说耶,我们两个老爸爸老妈妈虽然没什么读书,但也见过不少世面,我们可以好好商量啊。」
    按理说来,要是依莎莉那火爆的个性,一定打死也不开门,绝不会搭理其他人的想法;但大概是不忍心让老人家担心吧,莎莉不久之后就开了门,还戴起了口罩,来遮掩大哭之后的神情,她跟房东夫妇说:「没什么,只是和朋友吵架,真的没什么事。」房东夫妇点点头,还不忘又嘱咐了一遍,「有什么事情觉得难过的话,都可以来找我们俩聊聊,我们的孩子都在国外照顾不到,所以我们也就把你们这些房客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的关心,真的不要客气,如果有遇到什么困难想不通,记得你还可以下来找我们说说。」莎莉点点头之后,正准备关门,这时,房东先生却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他赶紧说:「对了,怎么你这几天都没去上班呢?」莎莉则是很自然的,像是演练过几百遍一样,轻描淡写地说着:「我请假,之前的特休都没有放到,想说给自己放个长假。」老夫妻听完就满意地和莎莉挥挥手,然后回到楼下去了。
    但莎莉却在将门关上之后,开始背靠着门又哭泣了起来,而这一次,她刻意地将分贝减少了许多,还掩住了自己的脸,慢慢地低声啜泣着。
    那是几年前的莎莉,起码是我比较认识的那个莎莉,拿着p牌立体格纹万用包,穿着红色剪裁大胆的洋装,脚下则是金色绑带凉鞋,然后动不动就对我们说:「这是某某一面之缘的朋友送的,那是从大学就暗恋她到现在的同学送的……」然后还拿出了各式各样的名牌零钱包,还有昂贵口红,却又狡猾地说:「这些是我不喜欢的顏色,有些我已经有了,我等一下就要拿去退还……」无视于其他人摒弃的眼光,还有对她一向最感冒的爱丽丝,也开始做出反胃的动作时;莎莉仍然可以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原本是不跟吃平价餐厅的人来往的,但你们是我来往最久的同学,也是我以前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才总是劝自己一定要来参加你们的聚会;说实在的,跟一般品味的人来往也是有好处的,起码瞭解了上流社会和你们之间流行的东西,也才不会和世界脱节啊。」
    爱丽丝忍不住又伸伸舌头附在我耳边说着:「我家也买得起那些东西啊,何况我宝贝也很愿意买给我啊,只是我向来就不喜欢跟着潮流走,尤其最怕是跟这种没品味的人拿同一款包包。」
    我忍不住听完就想笑,但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还是会尽量忍住,不要让莎莉察觉任何的异样。但关于莎莉口中,我们这个她不得不降低品味来参加的聚会,其实根本就没有人邀她来参加,只是她和凡妮莎租屋的地方是属于同一个社区,所以难免碰面时,凡妮莎就会说溜了嘴,才会造成这种尷尬的场面发生;但这也不是什么太讨人厌的事情,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就像一种偶尔也要看看肥皂剧的那种习惯,彼此间就很有默契地耐心看完每一次由莎莉主导的闹剧。
    做事情很自我中心思想,喜欢命令和嘲笑别人,就算在参加聚会时和别人撞衫了,她一定也是先说自己的身材好,是标准的衣架子,而别人则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严重的感觉自我良好,再加上人人称羡的铁饭碗,那种全身都散发女强人魅力的莎莉,却在一年前逐渐变了样。
    那是最近一年的事了,莎莉忽然都只穿黑白两色变来变去的罩衫和绕颈绑带洋装,然后是一个已经陪伴她多年的b牌的手提包,而脚下的高跟鞋,也看不出有任何特别搭配过的模样。
    曾经在一场聚会里,她只是在大家嘻闹的时间里,悠悠地说过几句话,「那真是没有挑战性的工作,真是会让人觉得倦勤呀……」接着是安娜回她话:「我才羡幕你,第一次报考就考上高考,那像我们随时要担心饭碗不保。」然后是大家的一言一语,并没有人愿意和莎莉聊一聊她的感觉,那或许都是以前她给人的印象太坏了,总是咄咄逼人像是冷血压榨下属的恐怖上司一样,大家压根儿都想不到,她也会有烦恼的时候。后来,她开了一瓶红酒,只给她自己一人喝;当爱丽丝忍不住又发出嘘声时,莎莉才又说了第二句话,「没无聊又重复的工作,我就快成为一个老人了……」又是一口红酒,然后是轻晃酒杯的动作。「我要的东西,那里都没有,只有重复事情一再地发生,也许放台机器在我的座位上,就算我一整天都没有去上班,也不会有做错业务的时候。」
    凡妮莎望了望直喝着红酒的莎莉,她是我们之中最关心莎莉的,她也跟着喝了几口水之后,才有些迟疑地说着:「那是份很轻松的工作,薪水也很不错……」莎莉没有立即回答什么,她只是笑了笑又轻晃起了酒杯,然后是看看自己用了很多年手提包,过了好几分鐘后才说:「有些东西能用得久也不错,不一定要一买再买,但前提,是这个东西値得我去使用。」凡妮莎听完,马上就接着问:「你说的是他还是你的工作?」莎莉又笑了,却终于放下了酒杯,我看见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许久才回过神来,跟凡妮莎说着:「这份工作还真是烦人啊,无聊又得做一辈子都不能换;如果能像换男友一样就好了,没有人会说我任性,你们顶多也只会告诉我,下一个会更好。」
    那像是一种错觉,场景忽然由欧洲来到了非洲,莎莉专注的东西突然不一样了,不再是名车、珠宝、礼服和香水,她要的似乎是一种成就感,更实质有意义的成就感,就像更贴近他人和自己心灵上的感受,没有了华丽的外表,但却是一种更实实在在的东西,只是那却需要很辛苦地去努力才能得到的。
    但她终究还是哭了,承受不住寂寞的海浪打来,也许是其他人的电话都打不通了,那还真是个令我惊讶不已的事件;坐在兽医院里,在我的手机又可以开机的时候,莎莉在我意料之外,成了第一通拨进我刚晾乾的手机里的电话。
    「喂,是波──娃的手机吗?」莎莉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发抖的样子。
    我有些错愕,但却还没忘记这支手机号码,所以在我惊讶两三秒之后,我赶紧说:「嗯,是莎莉吗?」
    「我只是拨太快而已,呃,不如聊聊天吧,我们应该还没有那么讨厌彼此吧……」然后她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地乱说一通,关于她上司对她很兇,同事希望她回家吃自己,然后她才不屑和笨蛋工作的事情。而我则是点点头,一直嗯嗯嗯的却没有多做什么有意义的回应;后来也许她自己也厌烦了这样的游戏,才开始擤起鼻涕后,又故作冷静地问我一些奇怪的事情,「你觉得他后来的世界,究竟是存在着什么模样啊?」然后是我一脸疑惑,她却还接着说:「他应该会欣赏我这样洒脱地离开吧,尤其是面对自己不喜欢的环境时……」我总觉得莎莉地思绪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于是我赶紧见缝插针问:「你在说谁啊?」
    而手机那一头的莎莉,心却像飞得更远一般,声音逐渐越来越小,「我没有才华,但我也想做真正适合自己的工作。」那时,我不免怀疑起来:莫非是遭遇了什么打击,结果她吃了安眠药?想到这,我赶紧握紧手机,直是大声地对着莎莉说:「不要睡着了,不要放弃啊,我们都还是你的朋友啊,你是不是在家啊,要不要我帮你打救护车!」手机忽然没有声音了,我一个心更是急得七上八下,我马上又开始对着话筒大喊:「莎莉,你是最好的,也是我们当中工作能力最棒的,你不要放弃自己啊!」
    就在我急得要叫萌萌医生帮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去莎莉家时,手机的另一头却传来骂人的声音:「你才要死了,我又没有怎么样,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这一听,我当场才放下原本快要把混乱思绪压扁的大石,轻松地笑出声来,「没事就好,吓我一跳。」而莎莉则是有点搞不清楚刚才在我脑袋里演练一遍的情况一般,「我又不是打来整你的,你干嘛要整我啊?」我只好连声道歉,却又忍不住为自己的行为感觉到好笑;但相较接下来的事情,我似乎不应该再这样弄不清楚状况了,只听见莎莉哽咽地说:「我真的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你知道吗?我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些昂贵的名牌都可以丢掉,就是全送去二手店也行,但还是有些东西,是我一辈子都丢不掉的,我怎么也捨不得丢掉;所以,我只好选择辞职……」
    和那篇日记很相像的决心,隐约还记得内容是:
    dear沙特,我又独自去旅行……
    用我的眼,看你曾爱过的那些山,我情愿是你那些曾经拍下的照片,因你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曾是那么倾心于你当时所见的风景。
    用我的眼,看你曾爱过的那些海,我情愿是你曾经呼吸过的海风,因你的世界太难懂,而我只想进去兜兜风,就当你一秒鐘的眼睛,我真的很想看见你所认识的这个世界。
    用我的眼,看你曾爱过的那些星星,我情愿是你凝视过的那片夜幕,因你曾在凝望中,付出过那炙热的情感,在于探索星星祕密的瞬间。
    那一刻我是懂你的,在看你曾看过的风景里,不再有猜忌和怀疑,不再觉得自己无法理解你;不能懂你的感受,会是多么让我伤心的一个想法,有太多我不认识的你,但他们却坚称:那的确是你。于是,我只能逃避,又或者是安慰自己:你不想丢失的东西,都先寄放在我这里,只给我一个人管理,只属于你我之间的祕密。
    有很多东西都可以被丢弃,但定不能丢掉的,是对你的相信;还有许多的情感无法说明,还有很多的过去纠缠在一起,可就是不能丢失的,是我仍在意你的心。虽然我不清楚你现在的情况,但我还是会选择相信,你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是你这辈子重要的回忆,无论能不能再好好和你见上一面,你留在我心底的东西,我一定会继续守护下去,一定不会忘记。
    虽然我还是听不懂莎莉在说什么,但透过了这篇日记传达的感情,我已经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莎莉想改变的决心,虽然我还不知道支持她这么做的动力是什么?还有她那一开始想这么做的动机又是什么?但是,我都尽量像个普通朋友一样地说说些加油打气的话给她鼓励;虽然我潜在的意识,仍然有些反感的因子存在于我印象中的那个莎莉,但我避免用那样的想法去猜测她,只寧可相信:她是真的想要突破自己,不想选择再作个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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