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白色制服
    背缝了十六针,手也缝了十六针。
    白色的制服变成红色的,
    白色的眼眶也变成红色的。
    育佐的妈妈很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而育佐的表情痛苦地在纠结着。
    他的额头都是汗,他的脸上都是水。
    他在哭,也在忍。
    只是那当下,我分不出他到底是在忍着痛?还是忍着心里的恐惧呢?
    穿过肉的针和线在一条深红色的开口上来回穿梭,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针的样子,
    是半弧形的。
    后来我们曾经讨论过,
    如果那天没有跑掉的话,我们会怎么样?
    但是沉默了很久,没有人说话。
    我想,我们那当下都知道,
    如果没有跑掉,我们一定会怎么样。
    但我们其实都更知道,如果没有育佐挡了那两刀,
    如果警察没有那么碰巧出现在转角,
    如果育佐不是像洛克人那种英雄驴蛋,
    我跟伯安,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这样。
    01
    我很怪,伯安说的。
    但其实在我的感觉中,伯安更怪,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他为什么很怪?你接着看下去就知道了。
    伯安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可是跟他长得不一样,是很不一样的那种不一样。
    因为他的妹妹跟弟弟,是他的小妈生的,就是他爸爸的第二个老婆生的。这样。
    伯安的妈妈很早就离开他们家了,原因是什么?他没说过。
    我从没听过伯安说他妈妈的事,却老是听见他在说他小妈的事,他说他很讨厌他的小妈,「干你娘的!一个没内涵又三八、什么都不会的臭女人,一天到晚只会花钱过爽日子!干你娘的除了打牌逛街买化妆品去涂在她那张鬼脸之外,干你娘的到底还会什么?」他都是这样在骂他小妈的。
    我都听到会背了。这样。
    所以我也知道他跟他弟弟妹妹的关係不太好,因为他小妈都对着他的弟妹说:「不需要叫他哥哥!他是别的女人生的!不是你们的哥哥!」
    最奇怪的是他爸爸也知道他小妈这么说,却不觉得他小妈有什么不对。这样。
    「我爸在旁边听了,只是看了那个臭女人一眼,然后就继续看他的报纸了。」伯安摸摸下巴,「干!这是什么家庭?」伯安一脸大便地说。
    但是儘管如此,唯一跟伯安比较有话讲的,还是他爸爸。那大概就是那种「这世上只有你跟我最亲了,我别无选择」的无奈吧。这样。
    他爸爸一年到头在家里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只有一个月,因为他是开酒店的,就是有女人陪酒的那种酒店,每天都在外面应酬,不然就是忙着把被警察勒令停业的旧店关起来收一收,过一阵子风头过了之后再重新开张换个店名继续营业。这样。
    感觉上他爸爸像是个黑道大哥,但伯安说不是,「他是个生意人。」伯安这么说。
    所以伯安在家里的时候,不会有人跟他说话。即使他家里有一个小妈,一个弟弟跟一个妹妹,还有两个菲佣,感觉上好像很多人,很热闹,但他还是觉得很像是一个人住。这样。
    他说我刚跟他认识的时候,都会把他的名字叫成安伯,他觉得很怪,这样。
    「伯安!伯安!我叫伯安!拜託你听清楚一点!我叫伯安!」他总是这样跟我强调着。
    「好的,伯安。」在那当时,我会很清楚地叫对他的名字。
    然后过几分鐘之后又叫错,这样。
    伯安说我不只是叫错他的名字怪,他说我吃东西也很怪。
    学校的便当里,总会有一个主菜,有时是鸡腿有时是排骨有时是鱼,我总会把鸡腿排骨跟鱼留在最后才吃,这样。
    「为什么你都会这样吃便当?」他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我不能这样吃便当?」我皱着眉头回问。
    「为什么鸡腿要留到最后吃?」
    「为什么鸡腿不能留到最后吃?」
    「为什么你这么奇怪?」
    「为什么你每天都要说我奇怪?」
    「因为你真的很奇怪啊!」
    「你怎么不说你很奇怪?」
    我们每天中午一起吃便当的时候都一定会有这一段对话,而且每次都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鸡腿会换成排骨或是鱼,这样。
    后来我才知道有一种症候群叫做「延迟享乐主义者症候群」,就是会把自己最在乎或是最喜欢的东西,留待最后再来享受,这样。
    「延迟享乐主义者症候群」当中包括某种程度的工作狂。也就是说,你都已经快要饿昏或是渴死了,饿到全身都因为血醣太低在发抖了,或是渴到头痛,喉咙都开始发乾的时候,你还是会坚持下去,把手边的工作告一个大段落之后再去吃饭或喝饮料,这也是症候群里的一种,这样。
    然后伯安就会说,「拜託你说话不要一直这样这样这样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能这样?」
    「因为我觉得很怪啊!」
    「为什么你觉得很怪?」
    「就是觉得很怪,没有为什么,就是很奇怪!」
    「我就是问为什么很奇怪啊?」
    「就是很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奇怪……」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然后我们就开始跳针了,他拚命地说奇怪,我拚命地说这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每天每天的「叮嘱」之下,时间久了之后,竟然不知不觉地改掉了在语末加上「这样」的习惯。
    这样。
    伯安在国一的时候,有一个同班同学,叫育佐,比伯安还怪。
    他是个标准英雄主义的人,这一点从他打电动的习惯就可以看出来。当我们在学校外面打投币式电玩,操纵着关羽赵云张飞在打黄巾贼的时候,总是会在危急的那一刻听见育佐大喊:「撑住!兄弟们!我来救你们了!」但他其实也没剩下多少血。通常都是我们三个死在一起,指着对方互相吐槽谁的战力太弱,然后再从口袋里拿出五块钱,继续接关杀黄巾贼。
    育佐很喜欢超人系列的东西,他尤其喜欢洛克人。
    那是一隻愚蠢的蓝色驴蛋,只会伸直了手发射砲弹,然后张着嘴巴跟白痴一样跳啊跳的蓝色驴蛋。
    「干!洛克人很白痴耶。」我说。
    「你不懂欣赏!这叫做英雄!英雄永远不怕被说是驴蛋!」育佐大声地反驳。
    后来洛克人出了第二代、第三代,有好几种顏色,也增加了攻击技能。
    育佐还跑去买洛克人大型公仔,而且还不拆封。「拆了封就没价值了。」育佐很专业地说。
    我哪管他蓝色驴蛋有什么价值。
    育佐有一个身材很好的妹妹,国二的时候胸部就已经很大了,而且还有细细的水蛇腰跟很丰腴的屁股,长得也很漂亮喔!只可惜脾气很差,大小姐一个。
    育佐家里是开铁工厂的,他从小就在一大堆大型机具跟一大堆钢铁堆里面长大,陪着他的都是长得很粗壮的工人,还有那一瓶一瓶保力达b的空瓶子。
    跟伯安比起来,育佐的家庭正常多了。爸爸是铁工厂的老闆,平时抽点菸喝点酒,不会出去外面花天酒地也不会养小老婆。妈妈是家庭主妇,平常无聊买点股票当做赚外快,不会一天到晚在外面花钱买化妆品跟打麻将。妹妹是个脾气坏的大小姐,除了身材很好,长得很正之外,其他的优点目前还没看到。他家里还有爷爷奶奶,身体硬朗又慈祥可爱,三代同堂好快乐。
    我曾经在育佐家门口等他一起出去打篮球的时候,听见他妈妈跟隔壁邻居聊天的时候说:「我家就育佐比较皮,是个比较让家人担心的孩子。」
    但是,到底什么叫做「让家人担心的孩子」呢?
    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所谓「让家人担心」的孩子,就真的问题很大吗?
    为什么问题不是在「家人太爱担心东担心西」呢?为什么问题一定是在孩子身上?
    我觉得育佐并没有什么需要让人担心的地方啊!除了他有时候会发神经做出一些很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外。
    有一次,国三的时候,升旗典礼。
    育佐是两个升旗手其中之一,而我们学校的升旗台在司令台左后方,那台子大概有一百六十公分左右,大概一个人的高度那么高。
    典礼结束,旗已经升上去之后,教务主任开始说话,育佐却一个人留在升旗台上。因为全校都面对升旗台,所以很容易,也很清楚地就可以看见他在升旗台上的一举一动。
    他在干嘛?他在学当时非常红的麦克杰克森的舞步,不是太空漫步,是那个摸着胯下顶着屁股一前一后的舞步。
    我觉得他是个白痴,为什么他在做这件蠢事之前,没想到其实每一班的班导师都站在班级旁边呢?所有的老师都能看见他那看起来很猥褻的动作。
    后来训导主任罚他一边跳那个摸胯下舞,一边绕操场三圈。
    笑歪了,我们全班。
    当然,最爽的是我跟伯安。
    育佐真的很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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