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野一怔。
    他知道自己该拒绝,偏偏手不听使唤,未等嘴巴张开解释,已隔着帕子碰到青年额头,小心且轻柔地蹭了两下。
    这着实是个有些亲昵过头的动作,加之霍野平日甚少与人肢体接触,如此双标,更无端显出几分缱绻珍视。
    “你身子弱,”默默攥紧锦帕,霍野嘱咐,“修行归修行,小心着凉。”
    “我去去就回。”
    4404强行忍住吐槽的冲动:弱?
    好歹也是个元婴期,即使走了捷径,后继乏力,论剑峰那些弟子,自家宿主也能一拳打三个。
    当然,用本体的话另算。
    宋岫的心思却在别处。
    待男人背影渐渐远去,他才眯起眸子,狐狸似的道:【奇怪。】
    换做往常——好比去论剑峰授课那两次,霍野有事要离开明月峰,总会邀请自己一道儿下山,偏今日问都没问。
    即使是冲和相邀,依对方的性子,也不会特意将他藏着掖着。
    山脚。
    遥遥望见身着鹤纹道袍的人影,石碑前等待许久的冲和问:“今日怎么这样慢?”
    青云门内,除开论剑峰,金丹期以上的弟子长老皆可御剑而行,眨下眼的功夫,竟叫他候了半柱香。
    “有些事要交代,”缩地成寸,霍野转瞬踏至冲和面前,“顺带去瞧了眼长春阵。”
    “交代?给谁交代?明月峰上还有第二个活人?”从未听过此等敷衍的借口,冲和揶揄,“总不会是你养的那只兔子?”
    霍野:“嗯。”
    话毕,便定定盯着冲和瞧,直到对方受不住地改口,“宋岫、宋岫,算我记性差行了吧?”
    “无缘无故,你去瞧长春阵做什么,”清清喉咙,冲和生硬地转移话题,“它连我都能拦住片刻,岂会护不住你的宝贝?”
    霍野皱眉。
    “怎么?别告诉我你没把宋岫当宝贝,捧在手心都怕摔坏,”难得扳回一城,冲和乘胜追击,“既然放心不下,大可带着他一同出来。”
    明知对方指的是灵宠、是白兔,霍野脑中浮现的,却是青年漂亮的脸、喘息着仰头望向自己时泛红的眼尾。
    “最近我读了些书,他应该喜欢更暖和的地方,”垂眸收拢思绪,霍野解释,“所以去调整了下阵法。”
    况且,自己今天是要去挖楚风的尸骨招魂,大概会勾起对方的伤心事。
    他下意识想叫青年避开。
    “行吧,左右是你的地盘,随你怎么折腾,”腾空而起,冲和提及正事,“这几日我仔细查了邢冥的行踪,事发前后,皆是由他带队巡山。”
    “间接导致花容受伤的秘境任务,亦是邢冥发布,报酬为一小块天外陨铁。”
    霍野轻松跟上,“天外陨铁?”依他所见,青年对铸造无甚喜爱。
    但很快,霍野就想到了一个人。
    果然,听到自己的疑惑,冲和紧接着叹:“是为了长舒。”
    “许是为了方便挑选铸剑的材料,长舒他打小爱收集各种各样的石头,且那段日子,长舒生辰将近,花容……大概是想寻它来做贺礼吧。”
    后者素来寡言,其中缘由,若非自己详查,恐怕整个青云门都无从知晓。
    思及此,冲和又叹,“我这师傅做的失职。”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苛求花容长进,有青云门护着,无论对方修为如何,总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却没料到,在他无法看到的角落,青云门已经成了令花容痛苦的根源。
    “以往弟子间虽有口角争执,却也未闹到这般针对排斥一个人的地步,”越想越蹊跷,冲和推测,“我怀疑有谁刻意在背后引导。”
    以至于护山大阵破损那日,轻而易举挑起了众人对“异类”的猜忌。
    霍野淡淡,“尸骨在何处?找来一问便知。”
    修行之人,常年以灵力淬体,排除杂质,若死后未被野兽妖魔吞食,血肉白骨皆会慢慢消散,重归天地,滋养灵脉。
    是故,修行之人往往没有修墓立碑的习惯。
    但楚风终究是花容残害同门的“铁证”,凶手未落网前,总不好随意处置,就暂时“存放”在思过崖下的地牢中。
    “嗒,嗒。”
    光线昏暗,零星传来水声滴落的响动,冲和以掌教令牌解除限制,悄无声息,和霍野一道踏进了最尽头的房间。
    符纸贴面,足以保证尸身不腐,血迹飞溅的牢房内,楚风仰面,僵硬地躺在楠木打造的棺材里。
    约莫是被同门整理过,他瞧着并没有想像中骇人,衣饰整洁,愈发衬出四肢颈间、十几处伤口的狰狞。
    那确实是狐狸撕咬留下的痕迹。
    否则冲和也不会默认“花容叛逃”的说辞。
    抱着替青年洗刷冤屈的用意来,霍野本应心无旁骛,仔细留神各种蛛丝马迹,谁料,双脚站在狭小逼仄的牢房里,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此处临近水牢,阴暗潮湿,宋岫定然冷得厉害。
    对方那时该有多难捱?
    为了一个既蠢又耳根子软、且心系旁人的柏长舒,可值?
    “做什么摆出副要吃人的样子?”自袖中摸出曾经属于楚风的魂灯,冲和端正表情,“霍野,你可考虑好了?不后悔?”
    动作却半点没有要把魂灯递出的意思。
    联想到对方之前说过的“师傅更有资格”,霍野当机立断,剑随意动,刹那间,重重劈向冲和右腕。
    “嘶!”骨头一酸,冲和不受控地松手,熄灭的玉制魂灯跌落,恰被守株待兔的霍野接了个正着。
    “你小子,有没有点对师兄的尊敬?”剑未出窍,仅留下一点淤青,发现周遭灵力翻涌,冲和顾不得贫嘴,急忙唤,“霍野!”
    可他终究晚了一步。
    以魂灯为媒介,霍野五指扣住楚风头骨,强行将对方残余的精魄从尸身中抽出,恍惚似能听到无数凄厉哀嚎。
    偏他不为所动,眸色冷淡,任由所谓因果加诸己身。
    阴风阵阵,地牢之外,思过崖顶,更是电闪雷鸣。
    余光里,周遭景象突然扭曲,仿佛极快地闪烁一下。
    再定神,霍野瞧见了宋岫苍白至极的脸。
    ……以及被愤怒染红的细长瞳仁。
    第167章
    印象中, 青年总是嘴硬心软。
    即使被自己乱摸乱碰、甚至故意从脊背捋到尾巴尖,也没露出过这般时刻准备玉石俱焚的凶相。
    阴冷潮气萦绕四周,让对方火红的皮毛失去光泽, 显出种晦暗的无精打采,敏锐地,霍野发现,自己的视角似乎矮了两寸。
    同时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
    双脚违背意愿地抬起, 一步步朝退至角落的青年逼近,沸腾的血液大股大股涌至耳膜, 伴着心脏擂鼓般的狂跳,霍野清晰分辨出胸腔里涌动的怜惜、兴奋、以及想要彻底拥有对方的肆虐欲。
    那是曾经属于楚风的情绪。
    亢奋, 饱满, 隐约透着股不正常的混乱, 好像世间值得在意的、仅剩下“强占花容”这一件事情。
    作为抽离在外的旁观者, 霍野本该心如止水, 因为他早已知晓结局:红狐会胜出,踏着施暴者的尸体。
    滚烫的愤怒却如烈火,熊熊灼烧着他的元神。
    仿佛被青年的目光感染, 霍野头一次升起想叫一个人魂飞魄散的杀意, 冲动到妄图在一段回忆里改变结局。
    但过去就是过去。
    尖锐指甲划破喉咙的一刻, 冷静到近乎残忍地,被困在楚风体内的剑尊点评, 青年还是太心软了些,合该让对方清醒着品尝皮肉被撕咬的痛,一爪子一爪子划破那张丑态百出的脸, 早早昏迷有什么趣儿?
    “滴答。”
    “滴答。”
    鲜血飞溅,染红青年鸦黑的睫毛, 再顺着小巧的下巴缓缓滑落,恍惚间给人一种对方在哭的错觉。
    越级斩杀死里逃生,青年眸中却没有任何庆幸与喜悦,反而盛满哀恸,似是失去了最后的容身之所,落寞又孤寂。
    下意识地,霍野抬手,想替对方擦去腥热的脏污,想抱住对方,想告诉宋岫,无论如何、他还有明月峰……
    还有霍野。
    一个结过契的道侣。
    偏偏,在他挣脱楚风束缚的瞬间,面前的幻境亦消失殆尽,男人收紧的怀中,唯剩无形的空气。
    楠木打造的棺材旁,则站着道神色浑噩的残魂,半透明,纸片般单薄,像是风一吹便会散去。
    “霍野?清醒些,”万万没料到师弟会被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魇住,冲和匆匆施术护住残魂,这才开口,“……你看到什么了?”
    骨节生锈似的僵硬,男人慢慢回身,垂落的五指无声捏紧,“花容说的是实话。”
    或许之前查出的种种反常已给足铺垫,真正听到这个答案时,冲和并未惊讶,而是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既如此,我会尽快召长舒回山,当众重审此案,”顿了顿,他又问,“至于邢冥是否参与其中……你能否确定?”
    霍野摇头,强行压抑住对那抹残魂的厌恶,客观道:“留存的精魄太少,我只找到他死前的记忆。”
    不过没关系,储物袋里早备了天材地宝堆积,辅以阵法,他总能唤醒楚风的神智,让对方把一切吐干净。
    “这事儿交给我,你赶紧想想怎么应付下次的雷劫,”像模像样地掐指起卦,冲和状似嫌弃,实则关切,“印堂发黑,必有血光,招魂之术终究有违天意,师兄半路改道,学艺不精,要么找玄天宗的老家伙们帮忙驱驱邪?”
    魔修素来以不论资质、修为进展迅速著称,却仍要与妖修联手才能谋算人修,究其原因,就是恶业缠身,常常在渡劫时引来天谴,成功率极低。
    偏偏霍野不以为意,“师兄觉得我错了?”
    冲和立即,“怎会?”
    “既然没错,又何须畏惧,”微微仰头,霍野望向牢房顶端冰冷漆黑的石砖,如同透过其注视着旁的什么,“若它认为我不该,这天道也没什么公正可言。”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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