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是比较乐观的想法,黄捕头忍不住看了一眼跪倒在地上干呕哭泣的少年,虽然现在没有完全证据指向是彩灯楼杀人泄愤,但这位小少爷偷盗家中宝剑屠冤剑离家出走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如果真是因此招致灭门之灾,那恐怕……
    别说是钦州,就是整个江湖,都将没有这位少年的立锥之地了。
    正是黄捕头脑补的功夫,贺兰萦已经在丫鬟的搀扶下绕过影壁,见到了里面暂时停着的尸体。她虽出身江湖人家,却并没有习武,平生哪见过这般炼狱,没有晕过去都是凭着一口气撑着。
    “爹!”
    贺兰锋的尸体被找到了,衙役们将人抬出来时,将戴着玉扳指的手晃了下来,贺兰萦一下就认了出来,那是父亲最喜欢的蓝玉扳指。
    贺兰固听到大姐的惨叫声,转头看到了父亲血肉模糊的半边脸,瞬间巨大的恐慌感如山崩海啸般涌来,明明他走之前,父亲还在生气他不愿意听从家里的安排娶妻生子,明明是如同山一般伟岸的父亲——
    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只依稀能够看出身形,贺兰萦哭得不能自抑,见到一具具熟悉的尸体被抬出来,她终于哭晕了过去,一时家丁丫鬟乱作一团,最后还是由那位打头的凶戾黑脸出来跟黄捕头交涉。
    黄捕头当然巴不得青衣教接过这块烫手山芋,可连小少庄主都要一并带走,他就有些犹豫了。
    “黄捕头放心,这位小少爷现在好歹是贺兰家最后一滴血脉,就算韩舵主再生气,也不会当真杀了他。”
    黄捕头说不过此人,当然他也打不过,之后虽没答应,却也是默认的意思。
    如此说罢,韩二夫人带来的青衣教门人开始打扫山庄、收敛尸身,江湖人干这活显然非常熟练,刚才衙役们捏着鼻子干的活,他们动作迅速得没一会儿就将全部的尸体都清理出来了。
    “回禀香主,放剑山庄无一人活口,全庄一百二十八人尽在此处了,经过韩家二少夫人的验认,包括庄主贺兰锋在内,贺兰家除地上的贺兰固之外,无一人逃脱。”
    原来,此人竟是青衣教的香主,黄捕头心里有些后怕,却也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得罪对方。他就是一个小小的捕头,哪能得罪得起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啊。
    这位贺兰小少庄主,怕是得吃些苦头了,不过也是,离家出走也该看看自己的本事,偷盗家中的宝剑算什么事啊。
    “小少庄主,且跟我们走吧。”
    贺兰固心里虽是悲伤,可也知道如果他现在跟这些人走了,怕是真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可父兄的尸身都落到了青衣教手里,他得让亲人入土为安啊。
    他下意识寻找大姐的身影,父亲在时,除了大哥和二哥,最疼爱的就是大姐,特别是大姐出嫁后,家里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大姐送过去:“大姐,我——”
    贺兰萦却深恨他:“你别叫我!我没你这个弟弟,贺兰固,你怎么不去死呢!你可真命硬啊,你问问你自己,你配活在这世上吗!屠冤剑呢,你把屠冤剑藏在哪里了!”
    “我没拿屠冤剑,大姐你知道我的,我根本不知道屠冤剑藏在哪里!”
    贺兰萦却是不信:“我怎么知道你!父亲从不要求你做什么,你经脉不行,他也没强迫你习武锻造,你看看这满地的尸体,你怎么敢的!屠冤剑呢,你若是不拿出来,今日你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贺兰固抿着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见过屠冤剑,也从没有拿过屠冤剑,大姐,你既然知道我无法习武,你觉得凭我一个人,真的能不惊动父兄护院,拿到屠冤剑离开吗?”
    贺兰萦哑了,但她很快看到了站在贺兰固身后的年轻男人,她从没见过此人:“那你就是有帮手,他是谁?是不是他替你偷盗的屠冤剑?”
    谭昭:……人在旁边站,锅从天上来。
    正是此刻,彩灯楼的封氏兄弟也闻讯赶来,毕竟这脏水都要泼到彩灯楼头上了,他们可不背这个黑锅:“二少夫人说得对,此人武功高强,远胜我们兄弟,说不得真是这位小少庄主引狼入室、窃取宝剑呢?”
    “是极是极,我兄弟二人虽也来过放剑山庄买剑,但屠冤剑当时早已不在庄内,我二人虽有些恼,但也不至于为了一柄剑,杀了数百人,青衣教的这位香主,可不要随随便便就将罪名诬赖到彩灯楼头上!”
    第280章 江湖剑雨(十一) 实话实说。
    “啪啪啪——”
    正是这等紧张对峙的时刻,鼓掌声却忽然从角落里传了出来,众人定睛看去,却见是站在贺兰固身后的年轻人笑着鼓起了掌,“诸位未免也太过心急了一些,这两位彩灯楼的兄弟,山庄的大门还没进呢,污蔑人的话却是张口就来,你们这样,我真的很怀疑你们彩灯楼搜集情报的专业水平啊。”
    封敞浑身一僵,然后笑着说:“少侠别恼,我一人也不过是顺着这位二少夫人的话往下说而已,再说了,一柄屠冤剑而已,我彩灯楼还犯不着大张旗鼓地屠人满门,此事既然青衣教插手,还请这位香主还我们彩灯楼一个清白。”
    这位青衣教的香主姓严,严香主闻言便开口:“你们就是彩灯楼的羽裳兄弟?”
    “不错,便是我二人。”
    “很好,一位既然来到钦州,等下可否赏脸,去见一下我们韩大舵主?”
    羽裳兄弟沉默片刻,倒也没有拒绝:“既是到了宝地,自然是要拜会一下的。”此时,两人心里也非常懊悔,早知道这柄屠冤剑这么粘手,当日绝不会进放剑山庄的门。
    “还有贺兰小少庄主和这位阁下,也请赏脸一叙吧。”
    这位严香主话说得虽很客气,但语气可真是盛气凌人,甚至说话时都没看向两人,显然是根本没把他俩放在眼里,贺兰固倒还能忍,可谭昭忍不了,事实上他如今的脾气可好太多了,要搁他刚初出茅庐那会儿,他的剑可能已经架在人脖子上了。
    “那若是不赏脸呢?”
    “你想挑战我青衣教……”
    谭昭却直接打断:“你左一句青衣教,右一句青衣教,你自己没名没姓吗?行走江湖通报名号,我想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吧?你当真觉得,整个江湖的人都认得你是谁吗?悬水剑沈柔章都没你这么傲慢。”
    艹!这是把严香主的脸面往地上踩啊,哪怕是贺兰萦,此刻抽泣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倒是羽裳兄弟,一副抱胸看热闹的架势。
    “你——很有种!”
    “还有,我朋友是放剑山庄惨案的苦主,不是你青衣教呼来喝去的奴才,你若是来帮忙的,起码也得向已故的庄主鞠个躬,连点虚伪的仪式都不做,一来就要挟捕头全盘接收放剑山庄的一切,我是否也能怀疑,放剑山庄灭门一案,与你们青衣教有关呢?”谭昭眼睛扫视了一遍场上所有的人,然后才落下最后的话,“你们来得这么快,是不是为了毁尸灭迹呢?”
    这初生牛犊当真是完全不怕虎啊?那青衣教什么来历,江湖九教之一啊,众人皆知的大门派,这替朋友出头是好,可得罪了青衣教,怕是之后都没有出头之日了。
    “看来,你是找死!”
    严香主的剑已经出鞘,并且他的脚法很快,配上他杀气逼人的剑法,一些捕快已经有些不忍地暼过了头,但谭昭却是纹丝不动。
    他不仅没动,甚至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而正是所有人都认为他要人头落地的时候,一道剑光如同霞光一般笼罩而来,下一刻严香主的剑被挑飞落在地上,而一柄如同水光一般的宝剑落在了严香主的脖子上。
    “谭兄,看来我来得很及时。”
    沈柔章接到系统发的突发任务后,就也立刻赶往放剑山庄,她本以为自己的轻功已经够快,却没想到连人后脑勺都没看到,不过现在也挺好,英雄救美,她喜欢这个戏码。
    系统:……宿主,要不等完成任务后,找个大夫看看眼睛?
    姓谭的上上下下,哪里跟“英雄救美”这四个字能扯上瓜葛了,就算沈柔章没赶到,这家伙也能有上百种方法逃脱。
    再说了,这家伙不长眼竟然敢用剑指着苟宿主,这简直就跟老寿星上吊没任何区别。
    “悬水剑?你是沈柔章!”
    沈柔章点了点头,随后轻巧回剑入鞘:“看来,我的名声还是挺响亮的。”
    “此人无故妄议我青衣教,悬水剑是想庇佑他吗?”
    谭昭本来挺生气,忽然就没那么生气了,毕竟……沈柔章在替他出头哎,四舍五入他居然有朝一日吃到了小青蛙的软饭,别说,还有点香呢。
    沈柔章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谭兄为人光明磊落,从不会趋炎附势,放剑山庄遭逢大难,你青衣教若是行的端立的正,又何须怕别人说三道四!便是你青衣教的黄秀云在此,我也是这个态度。”
    青衣教黄秀云乃是教主坐下的大弟子,一手穿花扶云手冠绝江湖,乃是青衣教年青一代毫无争议的第一人。
    严香主在钦州这块地界显然横行霸道惯了,何曾这么被人拂过面子,登时就有些下不来台,但沈柔章没给他继续多嘴的机会:“你若是做不了这个主,就叫韩横川来,他若是不敢来,我倒是不介意去见见他。”
    这就是江湖上有人的好处,哪怕悬水剑沈柔章无门无派,但她的剑就是她最大的倚仗,哪怕是青衣教,轻易也不会想要得罪这样一位江湖高手。
    于是,青衣教的人怎么来的,就怎么走的,就连那位韩家一少夫人也没多逗留,跟着官府那些人一并离开了。
    “还有你们一人,是要我请你们离开吗?”
    彩灯楼的两兄弟闻言,再不敢逗留,一溜烟就跑没影了。真是刺激了,钦州这小小地界,居然招来了一条大鱼,本来他俩已经准备回北方了,现在沈柔章在此,他俩就算是拼着没命都得搜集悬水剑的情报。
    而且还有那个年轻公子,居然是沈柔章的朋友,悬水剑绝不会交好无名之辈,看来得想办法打听此人的来历了,最好是赶在奇遇客栈的人来之前打听到。
    倒是贺兰固那小子,真是走运了,眼看着就要被青衣教吞吃殆尽,居然一下子有了靠山,悬水剑此人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武功剑术却是真的好。
    两人最后回望了一眼山庄的废墟残骸,然后迅速赶往落脚点给楼主发消息。
    沈柔章是见过大世面的,见所有人离去,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节哀吧,后续入土为安的事,我已请盛夫人帮忙请人,你若是有什么其他需要,也可说出来。”
    贺兰固只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谢谢,事实上除了这个,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正到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天大地大、无处可去就是这种感觉啊,他在世上已经没有家了。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可以吗?”
    沈柔章点了点头,出门就看到谭昭戴了个手套在检查尸体,便走过去问:“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多数都是一剑毙命,出剑者有意隐瞒身份,所以杀人后还放火烧庄,但仔细看,从出剑的力道来看,行凶者起码在五人之上。”
    对于剑,再没人比谭昭更懂了,哪怕是些微的差别,也能迅速察觉到。
    “再有,放剑山庄并不是无名之辈,庄内也有许多人会武,哪怕是再顶尖的高手,若是你来,要屠尽庄内所有人且不放过一人,你能做到吗?”
    这很难,起码沈柔章觉得自己做不到:“别说是一人之力,就算是五人之力,恐怕也力所不逮,毕竟若论了解,只有庄内的人才了解庄内到底有多少人……你的意思是,内鬼?”
    “不排除这种可能,事实上,屠冤剑莫名其妙的传闻加上贺兰固被迫离家出走,贺兰家这行事作风,可太古怪了。”
    凡事反常即为妖,虽未知全貌,然……没有线索时,从贺兰家着手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你说得对,屠冤剑……你说谁真正见过那把吹毛断发的屠冤剑呢?”
    放剑山庄不是小门小户,相反,它的庄子建得非常大,前院和后院都建了剑坊,前面的剑坊是出产大通货的,也聘请了不少冶炼的师傅打剑,这些剑多数会被放在钦州城的铺子里售卖。而后面的小剑坊,是独属于贺兰姓氏的,换句话说,只有主人家才能进出这座剑坊,贺兰家独门的锻造手法也只会在这里上演。
    当然,贺兰固并不被允许进入剑坊,他算是整个家族的边缘人。
    而就是这么大一座庄园,一夜之间成了焦炭,这可不是放把火就能烧干净的:“没人见过,至少贺兰固没见过,或许你可以刚才那对彩灯楼的兄弟,他们曾经上门来讨要过屠冤剑。”
    沈柔章揉了揉眉心,系统这次是在给她出难题啊,破案找凶手实在不是她擅长的,七日之内找出放剑山庄灭门的真相,这可是——
    “好的,我会去找他们聊聊的。”沈柔章说完,看了看烧得最厉害的剑坊,“火势,应该就是从这里烧起来的吧,难道是剑炉里的火翻倒出来的?”
    谭昭刚要抬步跟上沈柔章的步伐,立刻就感觉到自己放在贺兰固身上的保护措施被触发,他迅速提气赶往,却见一蒙面人举刀砍向少年郎。
    来不及了,谭昭随手抠了块瓦块,“嗖——”得一下就掷了出去。
    第281章 江湖剑雨(十二) 满城风雨。
    瓦片应声击打在钢刀之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随后举刀砍人的男子就觉右手一麻,竟是在瞬间失去了对手中刀刃的控制。
    好强的力道!
    他眼中惊疑一闪而过,眼见那掷瓦片的人已经近前,他再不留恋,扭头就走。然而这个江湖,能在谭昭和沈柔章手下逃脱的人,应该还没有出生。
    “阁下白日蒙面,想必是来者不善,可否留下一叙?”
    沈柔章的悬水剑在江湖上非常出名,可其实真正见过她认真出剑的人却并不多,这人本以为自己怎么也能在对方手里走过十来招,但事实是,才走了三招,他就直接被悬水剑刺中倒地。
    沈柔章剑尖一挑,便将来人的蒙面掀开,蒙面底下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小眼睛单眼皮,眼睛微微眯着,给人一种平凡到丢进人堆里也找不到的感觉。
    贺兰固已经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大概是因为今日经历了太多,他甚至都没对刚才的袭击产生任何的恐惧感,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男人:“为什么要杀我?我不记得我认得你。”
    男人也是硬气,竟直接要咬舌自尽,但他还没动作,就提前被谭昭卸掉了下巴。
    沈柔章行走江湖,对于这样类似于“死士”的存在并不陌生,江湖人有快意恩仇,但也有利欲熏心之辈,有些门派会收养孤儿,豢养“死士”,一般想从这种人嘴里掏消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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