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冠怀生与程瑗神出鬼没, 不知道俩人在秘密谋划着什么。谢婉仪的头胎要生了, 凝珑一面忙着备贺礼, 一面去谢府陪她。故而凝珑也没心思去管这兄妹俩。
    婉仪挺着肚子来接她, 即将临盆却还顾念着她的生辰,“你的生辰在六月十二, 稳婆说我约莫六月初能生,算起来这两件事时间间隔太少,恐怕等你过生辰时我还在坐月子。”
    说罢托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红漆礼盒,“这里面是只玉镯子, 你看看喜不喜欢。”
    会送玉镯也是因常见凝珑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道无瑕的白镯,想她喜欢, 便寻了个不比这玉镯差的镯子来送。
    凝珑爽利地打开盒, 嘴上说她也不是小姑娘了,再收礼物岂不是臊得慌。可动作却轻快, 把那新镯子托在丝绸锦缎里, 拿在眼前细细打量。
    白而无瑕, 抬高让窗边日光照下,可见镯身有盈盈玉光在流动。
    “你可喜欢?”婉仪问道。
    凝珑自然爱不释手,“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物件!我手腕上的玉镯怎么戴都捂不热,你这玉却是温的,手腕很暖和。”
    后来又把自己要给婉仪送的礼拿了出来。是两环璎珞圈,稍精致的给女孩,稍豪放的给男孩。
    “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今夏降生都是兔娃,所以我让工匠师傅在圈下缀着的这块玉上都刻了个兔。”
    凝珑调戏般地把璎珞圈撂在婉仪的肚上。隔着一层衣裳,婉仪肚里动了动,仿佛是孩子在回应。
    璎珞圈晃了几下,玉石撞上金圆圈,叮铃作响的。婉仪觉得好听,又跟凝珑说了几家有趣的八卦,俩人笑呵呵的,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未出阁时,盖着一张被衾聊八卦的逍遥日子。
    婉仪颇多感慨,“两三年过去了,仿佛什么都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凝珑说可不是,“上巳节我跟着未婚姑娘去水边凑热闹,惊奇发现京里多了许多酒楼茶馆。大眼一看颇觉陌生,还当是自己出了城到了别处。不过再细细一看,老建筑还是那样。繁华的樊楼、热闹的御街、络绎不绝的游人,哪一年都是这老样子。”
    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老了不少。回府里只把屋一关,拿着一把铜镜反复照。
    这里有没有生皱纹,哪里有没有长白发,生怕一不留神就变成了苍老年迈的老妇人。
    云秀凑过来,“姑娘怎么满脸愁容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说自己怕变老倒是怪可笑,原先她可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凝珑撂下镜,努起嘴扬起脸让云秀观察。
    “有没有哪里不一样?”凝珑问。
    云秀俯身,抱住她的脸,目不转睛地打量。
    丰腴了些,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云秀“噗嗤”一笑,“好姑娘,你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难道还疑心自己变老了?”
    心事被戳破,凝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成了婚的姑娘就是妇人,管她是少.|妇还是老妇,总归跟小姑娘有区别。人家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或是刚及笄的小姑娘,自有人家自己的圈,我是融不进的。但又与三四十岁的妇人不同,她们常谈家长里短,我有时还感慨着风花雪月。你看看,哪里都融不进去,可不就疑心自己变老了?”
    跟她同龄的姐妹,嫁了好人家,跟着夫君到别处定居。要不就像婉仪这样,生儿育女,往后日子围绕着照顾孩子来。她跟冠怀生是独一份的另类,吃喝玩乐,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男人虽好,身子虽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但有时不免孤独。
    凝珑长叹一声,想起从前在凝府寄居的日子,只觉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的心结被云秀转达给冠怀生。当夜,冠怀生纵是穿得再撩拨,她也没劲。
    冠怀生只得把一身装备卸了,把几个准备好的玩具都放在柜里。他把凝珑搂在怀里:“你有心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说?”
    凝珑把头瞥过去:“跟你说?你跟小瑗神出鬼没的,成天看不见个人影。我要是等你来同你说,心里就要憋屈死了。”
    冠怀生讪讪轻笑。他跟程瑗学做针线活儿,想亲手缝制张麒麟百戏图送给她。他手脚笨,每每被穿针引线绊住,日夜加班加点地学习,不曾想倒让她心生芥蒂。
    冠怀生知道自己没理,只把她抱得更紧,“你既觉得孤独,何不出去交个玩伴耍去?王府里拢共几十口人,府里日常冷清,没那么多需要你亲自出面亲力亲为的难事。你只管把事都推给管家,自己出去逍遥,谁还会说你不成?”
    没人说,可凝珑要强地要跟别家比,“都说六大世家里,我这个夫人做得最懒,谢家的大夫人最勤快。眼看着就要被比下去,我再不努力,可真要被人说死!”
    太过要强就这点不好,什么都想比,什么都想赢,想要是最好。
    冠怀生见她这孩子脾性,心里愈发柔软,“懒又如何,勤快又如何?勤快说明她家里事多,懒能生财嘛。”
    凝珑没话反驳他这歪理,只奖励地亲了亲他的唇瓣。
    “我真去外面浪啊耍啊,你不会介意?”
    冠怀生玩笑道:“只要不去那小倌馆,我才不去管你!”
    凝珑被他说得羞。那小倌馆原是巫教的地盘,凝理死后,那些小倌都被铐上枷锁,关在笼子里游街示众。凝珑不知那些小倌怎么样,反正她是觉得羞耻。那地方分明那么脏,可她当初竟会选择为了气冠怀生而去馆里花费,还被讹得不轻!
    她把被衾扯过头,“睡你的觉去!”
    冠怀生没脸没皮地解开她的里衣系带,“好好,我这就来睡我的觉。”
    说罢不禁缠着她来了一回。
    其实玩伴哪有那么好寻的。凝珑一出去,多少人盯着她王妃的头衔就前来讨好。她一向不喜看旁人谄媚至极的嘴脸,不重要的应酬场合一一推辞。
    失望地乘车回去,行至御街,马车恰好与另一家的擦过。这倒好,两架马车的车辙皆狠狠一顿,车轱辘狼狈地滚走,她与那架马车里坐的姑娘都被硌得不轻。
    还未下车,就听两家车夫吵了起来。
    “见了我家的车,怎么不回避,反倒往前撞。撞坏我家主子,你赔得起吗?”
    “这路也是你家的?没道理只许你家过,不许我家走。道路转弯,你不勒马减速,反倒加速往前冲,我还没怪你不长眼地来冲撞,你反倒恶人先告状!”
    “你不也没减速吗?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是从巷里突然转出来的,你怎的不先减速?”
    ……
    两架马车报废时恰好停在一家茶馆前面。听了外面的吵闹动静,不少客人扒着窗户看热闹。
    凝珑掀起帘,“够了!”
    同时对面也肃声斥道:“不可胡闹!”
    风一过,把两家的帘子都掀高了些。
    凝珑还当是这次要有场恶战要闹,结果放眼一看,对面原来是袁家大哥谏官袁温的夫人,何芷怡。
    真真是无巧不成书,两位都算是程瑗的嫂嫂,从前都听过彼此的名讳,却无缘相识,今下是不打不相识。
    何芷怡是个爽快人,下了马车接凝珑,“王妃这是要回府呀,不如去我家产业下的无茗茶馆坐一坐吧。”
    这无茗茶馆是近两家京城里最出名的,何家家大业大,茶馆里不仅茶水好,氛围更是绝妙。
    凝珑搭上她的手,抬眼一眼,旁边不就是无茗茶馆!
    她笑道:“夫人原是要去茶馆?”
    芷怡说正是,扭头先叫车夫清场,又牵着凝珑往里走:“这不,刚从麦秸巷走出。麦秸巷走到最里是茶馆掌柜的家,我过去找掌柜媳妇,让她清点几本账簿。刚出了巷,这破车就毁了。”
    俩人提裙走上楼,一面搭话,芷怡暗自打量身侧的凝珑。
    她刚成婚时,凝珑还是个精致玲珑的姑娘。如今再见,凝珑贵气不改,只是这份贵气里多了几分从容不迫,叫她不言而威,镇得住场。
    原先是位纤细婀娜的美人,如今是珠圆玉润的王妃,地位今非昔比。
    冠怀生是亲王,而袁温是谏官。她的夫君比芷怡家的位高,然而芷怡的夫君却能时刻告她夫君的状。
    谏官的嘴不饶人,更是把检举的奏折写得飞快。因此凝珑对芷怡有几分提防,口风把得紧,只肯与她聊一些场面话。
    芷怡自然能察觉到凝珑的警惕。她是个聪明人,干脆把话头引到程瑗身上:“程小娘子可有表明对家弟的心意?家弟一直围着小娘子跑前跑后,他们俩如何我们不知道,如今既然见了王妃,便想问问小娘子那处的事。”
    凝珑实话实说:“我也问过小瑗,她说不知道。我看这就是有戏的意思,便没再继续问下去。小年轻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耍,我们管得太多,再遭人嫌。”
    芷怡放心道:“这便好。保媒的事王妃无需操心,这事我去做。张夫人娘家与我夫家是老邻居,彼此间走动多,事能轻松办成。”
    凝珑颔首说好。
    两家就先按要成婚去置办,只等程家孝期一过,择良日即刻成婚。
    婚姻嫁娶说不上谁高攀谁,程拟与已故袁枢密是老友,下面的小辈低头不见抬头见,政事上是同一阵营,私事上爱好又都相投,因此彼此联姻可算是亲上加亲。
    因凝珑与芷怡都是要操持家的大娘子,芷怡经验丰富,此后凝珑常去请教,俩人的来往便多了些。
    不过真正交心还是因夫妻床上那些事。
    那日芷怡聊到畅怀,嘴里没个防备,直接把自家夫君的癖好给说了出来。
    她拍着巴掌,仰头大笑:“谁能想到这人看起来迂腐正经,实则跟了我后,天天求我踩他打他。这把贱骨头真是贱得要命,你猜怎么着,就喜欢我扇他巴掌,用下三滥的话骂他……还有……唔……”
    凝珑赶紧捂住她的嘴,“好夫人,可别再说了。”
    心里却有些豁然开朗。原先听过外面传芷怡是母老虎,天天家暴她家那文弱老头。袁温有几次去谏院当差,脸上顶着巴掌印,别人问,他死活不说。这对怨侣貌似不和睦,却偏偏不和离,真是奇闻一桩。
    凝珑心想难怪呢,再一想,原来这世间奇怪的不止她与冠怀生二人。
    芷怡却不当回事,笑嘻嘻的,还要添油加醋地说:“你别看他穿上公服那般正经,其实花得很。这小贱.狗,骨子里就是个要卖的!”
    凝珑又堵住她的嘴,“好夫人,咱们方才不是在商量嫁妆与聘礼嘛,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芷怡说好了好了,“我不说这事。来来,继续说正经的。”
    可凝珑却没法再正视袁温。片刻后,袁温下值,公服未换便来前堂寻芷怡。
    见凝珑在场,忙叉手作揖:“王妃安好。”
    凝珑扬起个尴尬的假笑,“哎呀,这个时候家里厨房就要动火了,我得赶回去吃饭。”
    芷怡说急什么,“晚膳就到我家用吧。”一面扭头吩咐袁温,“去做一桌好吃的饭。”
    凝珑忙推辞说不用,心想这袁温在芷怡面前当真称得上乖顺。跟个小媳妇一样,还要亲自下厨做饭。
    最终飞快逃离,回去后见冠怀生也跟个小媳妇一样给她接风洗尘,布膳摆筷。
    凝珑忍俊不禁,靠着冠怀生的肩头连连发笑。
    冠怀生虽不知她在笑什么,却也跟着她笑。
    不一会儿凝珑笑得两腮发红,她拍着冠怀生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往后那个叫袁温的谏官定不会去陛下面前再参你了。”
    冠怀生一头雾水:“为何?”
    凝珑不欲把芷怡与袁温之间的事告诉他,说出来倒挺难为情的。只是说:“为何?你俩都是妻管严嘛,我跟芷怡要好,他定不会找你的茬,除非你做得太过分。”
    冠怀生搂紧她,“我哪里是妻管严?你分明不曾管过我……哎,我可真羡慕何兄,人家的夫人起码管着他。”
    一说“管”,凝珑便想起芷怡口中的,那几样能把男人折磨到死的玩具。
    凝珑把葡萄塞到他嘴里,“快吃你的,晚上陪我玩玩。”
    晚上,凝珑意有所指地捶了锤他的腹。他不明所以,撑起身离她更近些。
    只见凝珑手里甩着个黑色圆圈,圈里遍布一根根扎人的羊毛。
    “这是……”他面露疑惑。
    凝珑把圈放在眼前,透过圈看他,“你看这像不像羊的眼圈?这是山羊睫毛做成的……”
    冠怀生不明所以,见她撩起垂落的发丝,便问:“这是你绑头发的发绳?”
    “呸!去你的发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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