颢苍温言道:“当日你们离我不远,我苏醒后不久,神识隐约查探到外界。抱歉,我非是有意探听你们之间的交谈。”
    夏连翘自然不会计较这个,忙摇了摇头,“前辈太过客气了。”
    颢苍轻笑了一声,“多谢。”
    又道:“你没有问他是谁,看来你早已知晓我的身份。”
    这个他,自然是指凌守夷。
    她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局促道:“我……”
    “不必多想,我见你神魂有异,知你并非此界中人。”
    如果说方才颢苍叫破她的身份只是让她讶然不解的话,他这句话简直如平地惊雷一般。
    砸得夏连翘愣在原地,面上血色极速褪去,做梦也没想到,她隐瞒至今的身份竟然就这样轻飘飘的被眼前这人叫破。
    “不必害怕。”见她面色煞白,颢苍又温和地安抚了一句,“也不必怕搅动时空,为天上那人知晓。我忝活了这些岁月,耗尽毕生修为,短暂避开时空限制的能力还是有的。”
    “我在这里沉睡了很久很久,若不是他……”颢苍的语气有点儿怅惘,仍弯唇露出个安抚般的笑,“若不是他到来,与我有所感应,也不知要沉睡到何时。”
    ……难怪她从前不管用尽多少种方法,也见不到对方。
    只有凌守夷真身下界,这一腔龙血为应龙所感知,这才能唤醒他残存的元神意识。
    也只有应龙想见她,她才能见到他。
    可既然颢苍知晓凌守夷在这里,为何湖底暗流不将凌守夷一并卷来,见他一面?
    来不及思索颢苍是怎么看出她穿越者的身份的,一想到凌守夷,夏连翘心里咯噔一声,记起自己来意,忙跪倒在颢苍面前,焦急地抬起脸恳切道:“前辈既探查过我的神识,想必也该知晓他如今的情况,求前辈帮帮我们……”
    颢苍闻言,安静半晌,才轻轻道:“我若想见他,方才便将他带来此处。”
    “我带你来此,是因为你并非此界中人。
    “正因为只有你才知晓此界本来面目。也只有你,才能帮一帮我,也帮一帮他。”
    “……帮一帮……前辈?”夏连翘不解地动了动唇,像婴儿牙牙学语一般,内心被庞大的惊愕与疑惑充斥,只能一字一顿地跟着重复。
    颢苍说到这里,脸上再度浮现出歉疚之意,竟走到她面前,冲她俯身行了一礼。
    “他身怀半腔妖血,行事难免偏执酷烈,若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我这个做爹的替他向你道歉。”
    窥见她脸上的神情,颢苍叹了口气, “他那一腔妖血果然令他失去理智,做了错事吗?”
    “我……”夏连翘迅速回过神来,断断续续地道,“他……这不是他的错。”
    她抿紧唇角,因为情绪激动,言语也难免凌乱:“是我们……我们没想到……行事不够周全,是我们对不住他。”
    颢苍耐心等她说完,才道:“介意我探入你的识海吗?”
    夏连翘:“前辈?”
    颢苍:“言不尽意,我有一门小手段可探入人的识海,探查人一部分记忆。”
    “放心,我能探查到的只是你想给我看到的一部分,纵使如此,也大多模模糊糊。”
    他又温和地征询她的意见,“我可以吗?”
    夏连翘摇摇头,“前辈尽管探知便是。”
    颢苍这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捺在她额头,“多谢。”
    想了想,又以哄孩子的语气柔声道:“不会痛的。”
    这一句让她忍不住抬头多看了颢苍一眼。
    原著里没有详细描述过颢苍的容貌性情。
    凌守夷的这个生父,与她想像中很不相同。
    不像是传说中那个因爱而生,为爱而死,为情偏执,杀上天门的战神。
    眼前的手白皙而修长,倒像是一双生来便该执卷握笔抚琴作画,漫吟诗书的手。
    收敛思绪,她集中心神,回忆这段时日以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幕幕。
    隔了一会儿,颢苍这才袖手轻叹,“这与你们无关,你们不是龙族,不知道他体内还藏有半腔龙血迟早发作,受妖血影响,他行事才会如此偏激。按理来说,他修道多年,总能压制一些兽性,只或许有人趁他年幼时暗行诡计也未可知。”
    “妖与人不同,若说人修道是为驯服人欲,妖修道则是为驯服兽性,二者虽大不相同,却殊途同归,俱是为了达到至虚至静的境界。是我这一腔妖血害苦了他。”
    “妖血发作时,他兽性压制人性,行事极难受控。任凭你们如何与他分说也无济于事。”
    “你一路而来,一定累极也怕极,我明白你为何不惜决裂,也不愿他带你那位好友回转仙门,因为你知晓仙门远不止腐败这么简单不是吗?稍微休息片刻吧。”颢苍示意她坐下,嗓音如春风般温和宁静,有种令人安心的魅力,“听我讲一个故事如何?”
    关于这个世界的,本源的,故事。
    以及仙门的,真面目。
    第110章
    当后世谈论起应龙与天帝的幼女是如何相遇时, 绝大多数故事的开篇都与一场花灯会有关。
    天帝最幼小的女儿柔姬,养在祈水之畔,自小体弱多病, 风度娴静温雅,生性善良谦逊。
    但鲜少有人知晓, 柔姬自小便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她因为这一身痼疾, 从小说话做事都要轻声细语,轻手轻脚,就已经足够恼人了,偏偏名字里还带一个什么柔字。
    似乎女儿家生来便要柔若无依,实在是晦气。
    于是,在某一年某个花灯节, 她悄悄溜下仙门,变作一个容貌丑陋, 脊背微驼的少女,混迹在人群中。
    柔姬生来花容月貌,容色倾城, 民间常谓之三界第一美。
    但她已经受够了被满满当当的绫罗绸缎簇拥着, 珠钗步摇装点着,端庄贞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修剪得最为得当合宜的插花。
    众人惊讶的视线, 让她觉得内心一阵充盈得意的快乐。
    那一道道目光好像是在说,这么丑陋的人为何不躲在家里,怎么还敢上街抛头露面?女孩儿却满不在乎, 肆无忌惮地穿梭在人群中, 嘻嘻笑着,一双乌黑的眼珠好奇地左顾右盼, 四处转动,笑起来时,唇角微扬,便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跟随着人潮猜着灯谜,一路走一路停。
    人潮忽然停下,柔姬好奇地探头一望,很快便被眼前这一盏巧夺天工的花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她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盏花灯。
    这是一盏珠子灯,五色的彩珠穿珠成行,扎成宫灯的模样,下垂流苏,珠络累垂。
    也是她在这场灯会中见到的最美的一盏珠灯。
    人们围着这盏灯,苦思冥想,百思而不得其解。
    灯谜其实并不算太难。谜面是“但愿人长久”,谜目猜的是《般若心经》一句。
    只是世人诵读佛经者多,明了其间意思者少,多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更遑论能自如地撷取这经文原句?
    柔姬大脑一转,心里便有了底,她胸有成竹地上前一步,却与一道温润的嗓音同时叫破了谜底。
    “亦无老死尽”。
    两道嗓音,对两个人而言都极为突兀,不由转过脸俱向对方望去。
    话本中的故事双方终于在此刻相遇。
    柔姬看到一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一袭青衫长袍,乌发如墨,拢在脑后。
    眉是远山的眉,眼是江河的水,唇如三春夭桃,眼底淡淡拢尽了翠霭沉沉,灯火青青。
    举手投足,分明是清峻劲峭的文人骨,微微弯唇一笑,却妖冶荒诞如山魈拨开了山野雾气,照见身属山河与天地的懒散不拘。
    颢苍看到的却是一个黑黢黢的,瘦瘦小小,绿豆眼高低眉的少女,样貌丑陋实乃生平罕见。
    但她那一双乌黑的眼实在灵动,又因为小如绿豆,转动时极为滑稽,颢苍不由噗地吃笑出声。
    妖物化形向来随心所欲,千奇百怪者多,颢苍知她“丑陋”,但在他心中实际上却并无美丑之别。
    但世人对貌美者多有偏爱,明明是她与颢苍同一时间叫破谜底,这盏珠子灯却被摊主偏心地送予了他。
    摊主还颇为歉疚地笑道,“抱歉了,姑娘,刚刚是那位公子先叫破的谜底。这盏珠子灯恐怕只能给这位公子了,姑娘不妨看看我这摊位上可还有什么喜欢的,任挑一盏,我都送你。”
    这话说得漂亮又大气,在场众人连声喝好。
    柔姬心里有点儿不大高兴,“分明是我与他一同叫破,大家都听得清楚,怎么偏成了他比我快上一步呢?”
    世人总爱以美丑断善恶,若她是个美人,说出这番话来,众人只觉她不过耍些小性子,哪有坏心,宜嗔宜喜,亦是憨态可掬。
    只她此时样貌丑陋,这隐约的牢骚与不满便成了拿乔作势,不知好歹。
    众人此时细细想来,竟都觉得是那公子快她一步,七嘴八舌地都来劝她。
    那盏珠子灯最后还是被颢苍温和地转送给了她。
    柔姬还是生气,但想了想,生得美也不是他的错,何况她生得比他更美。
    她没有同他客气。
    这本也是她猜出来的,她拿着也是天经地义。
    如果说故事只到这里,也是两个有缘人浮萍聚散,皆大欢喜的大结局。
    但之后,她一个人继续赏月玩灯,却因为容貌丑陋被人误作偷儿揪住,幸得颢苍撞见出手解围。
    双方的命运,从这一刻起便真正地紧密交缠在了一起。
    只是那时候的柔姬也并未因此对他高看一眼,她感激他出手相助,大大方方干干脆脆地与他道了声谢。
    颢苍却对这个张扬又孤僻的少女生出了些许好奇。
    他才化形未久,虽因为好奇人世饱诵人世诗文经典,但他最好奇的还是“人”。
    各式各样,鲜活的人。
    颢苍主动提出要与她结伴而行,柔姬也没有拒绝。
    他二人一路走一路猜,只杀得灯市人仰马翻,摊主反悔,她也不恼,快活得咯咯直笑。
    颢苍不由侧过脸看她一眼,只觉得身旁的女孩儿快活得像个水中张扬舞爪的王八。
    “你在看什么?”柔姬问。
    “在看你。”颢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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