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色尖锐,如方才在空中相撞的金铃,凄凄厉厉。
    她回头看,那身玄色被遗弃在雪地之中,孤茕独立,一抹金光穿破云层,洒照在他的身上,似镀了层粲箔,氅袍上的白鹤宛若要乘光而去,一并带走的,还有那个嘴角勾笑,眉目多情,不可一世的少年郎。
    “不要!”楚引歌大骇,再也受不住,恸哭昏厥。
    -
    慎刑司内。
    楚引歌醒来时,周遭黢黑,唯破陋木桌点着一枚豆灯。
    她转了转头,半晌,才反应自己身处何地。
    ——“楚引歌,我才不要与你淋雪共白头,我要同你日日厮磨、夜夜缠绵至白头。”
    她的眼泪又从眼角滑落。
    楚引歌抬手正欲抹脸,才觉腕间沉重,竟是上了铁镣,全身乏力,一坐起,就跌滚至榻下。
    脚腕也扣了铁链,磨的腿骨生疼。
    她缓缓地爬到牢栏,说出话时才觉喉间干疼,声色喑哑:“有人么?有人在么?”
    一守夜牢役匆忙跑过来:“小的叫方明,世子夫人有何吩咐?”
    “你可知世......阁主是否还活着?”
    “这小奴倒不知,”那牢役挠了挠头,“只听说御史中丞将他背走了。”
    “御史中丞?范大人?”
    “啊....不,不是,”牢役年方不过十六七,头次被这么粲然的眸色盯着,有些语无伦次。
    “夫人恐怕还不知,上月中旬范大人因徇私舞弊下马,阁主力荐侯府的二少爷白川衍上位,本以为他是兵部侍郎哪会纠察官邪,谁曾想他上来就办了几件大案,令众人皆刮目相看,他和阁主走得倒是近.....”
    川衍......楚引歌眼帘微敛。
    难怪皇上这么着急除去阁主,礼部是六部之首,而御史台又是三司之联,才过两月,这两大衙门都已被阁主钳制,不怪乎外人眼红。
    不过御史府在宫外,离轩辕台较远,若是无人通风报信,恐是得到第二日上朝才能闻到今日之事。
    当时站在宫墙的皆是二品以上官员,且这帮人恨不得阁主死,谁还会去给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传话?
    只有可能是侯爷。
    楚引歌揪着自己的衣摆,唇线紧抿,他到底是将牧之带回家了。
    牢役许是守夜烦闷,见世子夫人也爱听,还在絮叨:“......但这箭是侯爷放的,都说他和阁主不对付,总是意见相左,在朝堂上吵起来都是常事,现在御史中丞还将阁主带入侯府,恐是府内一派腥风血雨......”
    “小明。”
    听他还未言尽,楚引歌打断道,“能不能帮我个忙?”
    方明乍听这称呼,还有些不习惯,红了脸:“世子夫人但说无妨。”
    楚引歌从腰间取下香荷,铁镣震颤地晃动,不断摩擦着她的皮肤,发红发烫。
    她好不容易才将里面所有的银两倒给了他:“你能不能明日一早将白川衍白大人请来,我有话问他。”
    “夫人,小奴身份低位,恐是递不进去话啊。”
    烛火昏慵。
    楚引歌一思,将香荷也递给他,这是如春绣的,和那帕子上的鸳鸯如出一辙,川衍看到应会明白。
    “你将这香荷给侯府管家,让他交由二少爷.......”
    这一夜,是楚引歌活这么大最煎熬的一晚。
    她手握玉璜,看着那微弱的灯烛飘曳,忽闪忽灭,就同她的心忽上忽下。
    来自各个囚牢歇斯底里的呐喊,哭泣颤抖,哀鸿遍野,盘踞在楚引歌的太阳穴。
    她这时却没有哭。
    因为侯爷让川衍将他带回家了。
    她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亲人还活着的时候是不能哭丧的,不然会把他的魂火给浇灭。
    她虽不迷信,每回上天佑寺也从不拜佛烧香,但当下,她倒想愚昧一回,愿意相信这句话。
    她就这样虔诚地觉得,只要她这一晚不哭,他就不会死。
    楚引歌甚至觉得白川舟的命像极了眼前的这豆灯,被四面八方砖缝里钻出来的暗风,吹得支离破碎,在这烦嚣的夜里仓惶乱窜。
    她心下一紧,慌忙起身,抬手围成圈,将灯火护在掌心之内,看着它逐渐安稳,心也渐渐平复躁动。
    天明。
    楚引歌听到方明交班之声,迟来的钝痛又袭来,每一瞬都像在等待凌迟。
    终于,有脚步声愈来愈近。
    她还在护着灯,纵使她知结局早已定在来的人的口中,可她依然未动分毫,双手抬着,腕上的铁链压了她一夜,早已磨裂了她的皮,冰凉的锈紧贴着她的血肉。
    皮开肉绽,疼得麻木。
    牢门被打开,楚引歌抬眸,见来人所着素裳,头带素冠,心下一惊,手上就失了力,灯烛被掀翻在地,那灯实在太弱,在草木上扑腾了几下就灭了。
    她看着那滚落的莲花灯盏,眼眶又泛起了红,强忍着不在眼前人落泪。
    “这是你母亲给你带的被褥衣衫。”侯爷迈步进来。
    后面紧跟着的白川衍将衾被置于榻上,唤了声长嫂。
    “我……”
    楚引歌开口,才觉喉间已哽咽,原来要落泪的时候,总有一处会哭的。
    侯爷看了她一眼,“川衍你先出去,我同你长嫂说几句话。”
    “父亲。”
    “出去!”
    白川衍不情不愿地正欲要走,却被楚引歌拽住衣袖,声色凄哀:“川衍,他……”
    “出去!”
    一声高喝让她缩了手,白川衍看着楚引歌欲言又止,轻叹了口气迈步出了牢房。
    室内昏暗。
    她的肩背轻颤,屈膝跪下,“侯爷,求你告诉我,他……他……”
    她不想求他,可她不得不求他,她的心肺疼得快炸裂了,五内俱崩,都不敢说出死这个字。
    “你昨日刺帝之勇丢哪去了!”
    楚引歌吸着鼻子,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眼睛像葬身在无尽的海里,崩不住往下落。
    白盛清见她抬袖的手腕上血肉翻卷,还不知能不能再执画笔,呼吸一滞,这个女子没为自己流过一滴泪,都给他那不肖之子了。
    他坐下,将手平搭在膝上,看她半晌,才道:“他没死。”
    作者有话说:
    侯爷这个人吧,心比嘴软。
    他不是好人,但也不算太坏的人,伴君如伴虎几十年,每行一步,他有太多要考量的了,是臣,是主,是丈夫,是父亲。
    第64章 她的光
    ——“他没死。”
    白盛清说的没什么情绪, 可楚引歌的全身却抑制不住地抖颤,连话都说得哆嗦:“他还活着?”
    她怕自己听错,还想再确认一下, 膝行到他的脚边, 脚腕上的铁链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之声, 惊耳骇目。
    双目泫泪, 却似漫天星辰,熠熠灵动,让白盛清想到了谢昌的夫人。
    十一年前的屠门, 院中人杀进后, 金吾卫问是否搜家,寻有无可漏之人。
    他正欲下令搜,却被一匍匐在地的女子死死地拽住了袍角, 他垂眸望去。
    她的一袭白衣滚占了大抔大抔的血,满头青丝垂落搅缠,沾满了泥泞与血渍, 那么狼狈, 但那双眼眸却澄净分明,如春梅绽雪, 水遮雾绕, 眸底泛着红, 不发一语地望着他。
    紧紧地揪握着他的衣摆, 指节发狠。
    他心一悸, 院中一定还有人。
    白盛清扫视了一圈, 弓箭之人最善察细微之物, 他瞥向了角落那个小小的狗洞, 有抹水粉鞋尖露在外面很块又缩了回去, 他挪开眼。
    “搜!”
    女子的眼神倏尔变得凄厉,似要爬起跟他拼命,但却连地都撑不起来,十指里嵌满了灰土泥垢。
    白盛清见有侍卫往狗洞走去,他顾不得和脚边的女子周旋,掀袍走去。
    “你去屋里搜,这里我来查。”
    他背对深站在树荫底下,高大身影刚好挡住了身后的狗洞。
    他看到那双灿瞳渐渐变得柔和,泪珠从眼角滚滚而落,缓缓阖上了眼。
    .......
    眼下的这双瞳眸和记忆中有了重叠。
    “是,还活着,但尚在昏迷。”白盛清缓缓道,“他还不能死。”
    楚引歌的提心吊胆在这一瞬顷刻松解,没有哪一句话比这更值得庆幸了,牧之尚未死。
    她也听明白了侯爷的话中意,牧之不能死,盛世未到,侯爷不会让阁主死。
    她喉间一哽,话语也说得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幸事......幸事......至矣尽矣。”
    “幸事?谢棠,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弑君之罪,将在五日后斩首示众?”
    楚引歌这才醒神,侯爷这身素袍是为国丧所穿,是她刚刚意乱心慌,误以为是......
    她轻笑了声,语气已是彻底松懈了下来:“我这条贱命早在十一年前就该随父母亲去了,尚不足惜,能替他们杀了狗皇帝,我已是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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