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真的。”姬瑶傲慢的瞥他一眼,抬腿跨进紫宸殿门槛。
    今日姬瑶心情大好,意外的没有犯懒,回来就走进偏殿,坐在紫檀案前,让徐德海取来奏章,逐一批阅。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徐德海进来禀告:“陛下,太傅大人求见。”
    姬瑶阖上奏章,抬眸道:“传。”
    “是。”
    徐德海躬身退出去。
    没多久江言阔步而入,饶是须发花白,衬着那象征身份的紫袍,气势依旧不逊当年。
    “老臣见过陛下。”
    姬瑶莞尔一笑:“太傅大人不必多礼,找朕有何事?”
    江言道:“重开闻天鼓一事,陛下要三思而后行,毕竟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弄不好会适得其反。”
    姬瑶没想到他竟是为了重天鼓一事过来。
    还真是有意思,秦瑨安稳了,太傅大人又闹腾起来了。
    姬瑶面上的笑意轻减了几分,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朕刚才在朝上说了,如何开,怎么开,还要从长计议,太傅不必忧心。”
    听着她略显冷淡的话音,江言点到为止:“陛下心头有数,老臣就安心了。”
    “嗯。”
    姬瑶微微点头,等了一会,不见江言有离开的意思,便问:“太傅还有别的事?”
    江言斟酌片刻,“陛下,赵郡李氏一案尽量从简查办,不要扩张出去才好。”
    话音落地,姬瑶登时压低眉眼。
    她面前的紫檀案上摆着一个鎏金花丝香炉,里头龙涎香燃的正旺。
    她伸出嫩手,把袅袅香烟往鼻前扇了扇,翦水秋眸意味深长地看向江言:“此话何意?”
    江言如实说道:“赵郡李氏这些年虽然势微,但李老太爷在太宗时期就配享太庙,于公于私,都要在朝中为其留上几分薄面。世家族系庞大,难免出现一歪瓜裂枣,烂个的单独剜去就好,若是端了整盆,怕会引来世家不满,动摇了陛下的根基。”
    姬瑶嗅着龙涎香,垂目不言。
    她知道太傅的意思,世家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几代人的盘踞积累,就像根深叶茂的大树,狠狠扎在盛朝的土地上。
    朝廷各处,天下四海,都有他们的族人分布。
    她身为天潢贵胄,生来就与他们为伍,亲近世家是与生俱来的习惯。
    如今仔细斟酌,世家本就盘根错节,若不加管制,放任自流,到最后不为她所用,岂不是养虎为患?
    何况那些人作恶多端,不细查都对不起她自己……
    于是,姬瑶难得驳了江言的意思:“太傅此言差矣,我在外面亲眼看到固县县令侵吞赈灾粮,那参了糠的米粥我可是吃了好几天。然而这只是朕看到的,朕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腌渍事,这样的世家,就是江山的蛀虫,如何能成为朕的根基?”
    江言面露错愕之色,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的话中听到了对世家的不满。
    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他敏锐察觉出来,李氏案似乎会变成一个转折。
    如此以来,这个案子最好不要彻查……
    如是想着,江言沉声劝谏:“陛下,老臣觉得——”
    “太傅大人。”
    姬瑶微抬声调,打断他的话:“朕知道你是为朕好,但朕若网开一面,便对不起这天下百姓,对不起在地方拼命维护政绩的官员,更对不起朕自己喝的那几碗糠。要怪就怪李氏贪得无厌,徒留把柄在旁人手里。若不牵扯赵郡最好,若是牵扯,朕会要求大理寺和刑部秉公办理,谁敢徇私枉法,谁就是我朝的罪人。”
    她说话不似先前那般娇柔,铿锵有力,不容置喙。
    江言清楚她的性格,那股犟劲上来,八匹马都难拉回来。
    他若再据理力争,难免落得跟秦瑨一样的下场,造成君臣不睦。
    为了日渐衰败的赵郡李氏,不值得。
    好巧不巧,谁让他们偏偏撞到陛下面前。
    可能这就命吧……
    江言长叹一口气,垂首道:“老臣告退。”
    眼见他没有继续纠缠,姬瑶不禁松了口气,笑道:“太傅慢走。”
    出了紫宸殿,江言二话不说,直接来到门下省衙门找到英国公,冷脸嘱咐:“陛下铁了心要办赵郡李氏,告诉各世家,这段时日需谨小慎微,族里有积病的,赶紧处理,莫要招来杀身之祸。”
    *
    自打这天起,面对并不明朗的朝局,官员皆是夹着尾巴做人。
    一晃俩月过去,冬日萧瑟。
    朝廷上鲜少有人再跟姬瑶因为政见而争论,她每天坚持上朝,下朝,处理政务,日子过的安逸熨贴。
    唯独入夜的时候,无人陪伴,总是难眠。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就像扎进肉中的刺,早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饶是拔掉,也会有血液喷涌而出。
    每当姬瑶睡不着时,她总会胡思乱想,不知秦瑨是否跟她一样辗转难眠。
    这个疑惑一直萦绕心头,却找不到机会询问。
    临近腊月,年关将至,朝廷诸事繁杂。姬瑶和秦瑨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各忙各的,几乎没有时间单独相处。
    直到这天,姬瑶批完奏章,难免一阵头晕脑胀。
    勤政爱民没这么简单,她桌上的奏章总是堆的像小山那么高。
    好不容易休息一下,姬瑶趴在桌案上无所事事,又觉得甚是无聊。
    她长叹一声道:“这宫中的生活真没意思……”
    徐德海递上一杯清茶,看她啜了一口,试探道:“要不要让鹤菱过来给陛下谈个曲?”
    姬瑶听罢,一口茶忍不住喷出来。
    “咳咳咳……”
    她呛的连连咳嗽,吓得徐德海慌忙跑到她身后,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哎呦,小祖宗,您慢着点喝!”
    姬瑶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徐德海,“鹤菱还活着?”
    徐德海如实道:“他还活着呢,只是瘸了一条腿,倒不耽误弹琴。奴把他叫来?这些时日他一直想见陛下。”
    自打姬瑶回宫,一直没有召见过她养的那群乐伶,更是没看过什么曲乐歌舞。
    徐德海这么一问,她免不得有些心动。
    可转而想想,忙不迭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秦瑨一向看不惯这群小白脸,先前她说过回来要遣散这群人,她一忙给忘了,秦瑨似乎也忘了。
    若再折腾,秦瑨记起来,这群人可是真要被辇出宫门吃冷饭了。
    入奢容易从简难,那多可怜啊……
    姬瑶有些于心不忍,摆摆手道:“算了算了,陪朕出去走走吧。”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御辇载着姬瑶离开了紫宸殿。
    徐德海跟在一旁,询问道:“陛下想去哪?是去太液池划船,还是去三清殿上柱香?”
    姬瑶倚在软垫上,摸着自己嫣红的指甲,思忖片刻,道:“去外朝。”
    外朝是官员们处理政事的区域,徐德海一下子有些糊涂,先前陛下嫌少到过外朝,怎么今日突发奇想,要去那边了?
    他没有多问,只让御驾调转方向。
    在姬瑶责令行进月华门时,徐德海大抵明白了几分,这大概是要去中书省了。
    果然他没猜错,姬瑶命御辇停在了中书省衙门外。
    徐德海搀着姬瑶下来,躬身询问:“需要老奴去通传太傅吗?”
    “朕不是来找太傅的,朕找宣平侯。”姬瑶一指御辇:“不必通传,朕自己进去,你带着他们到月华门外等朕。”
    “是……”
    饶是不放心,徐德海还是应下,一步三回头的走向月华门。
    虽说这些时日,宣平侯和陛下的关系和睦了不少,但这突如其来的探视却让他心底有些慌。
    这两人,不会再吵起来吧?
    时至晌午,官员们用完膳都在休息,衙门内外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这正随姬瑶心意。
    冬日朔风凛冽,她裹紧玄色氅衣,小脸缩在暖和的狐裘里,悄悄溜进衙门。
    中书省衙门威严峥嵘,进门是一处宽阔的院落,平铺青石地面,正厅乃政事堂,中间大屋是中书令等直官理政的地方,东西两侧各有耳房,乃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地盘,一房是秦瑨的,一房则是江言的,再往后便是吏,枢机,兵,户,刑礼五房。
    这个时辰,官员们大多都趴在案上迷糊,没有察觉到外人进入。
    姬瑶记得秦瑨好像在东耳房处理政事,她弯下腰,贴着墙一直溜到东耳房的窗户旁,顺着敞开的窗棂朝里望。
    几尺见方的耳房内,布置甚是单调,除了塞满书卷的八宝架,就是一张摆满奏章的桌案,靠墙有地龙烧的正旺。
    秦瑨没有休息,上身靠着圈椅,双腿直接搁在案上,翘脚幞头被他扔在一旁,紫袍的圆襟也被解开,漏出里面雪白的中衣,眉眼间一幅慵懒气息。
    他凝神盯着手上一本明黄奏章,不多时,用手指摸了摸上面的朱批。
    隐约间,他好像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吓得赶紧扔掉了奏章。
    回长安两个多月了,秦瑨整日沉浸在公务里,不敢让自己有一丝放松,熬到很累很累,才敢上榻入睡。
    他努力回避着自己的情感,将和姬瑶的那段亲密时光看作是逢场作戏。
    然而两人每日上朝还要挂上几面,他拼命去忘记的事,总会在她的一瞥一笑间死灰复燃。
    周而复始,让他有苦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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