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只怕路边和泥玩耍的小儿都比他要真性情上许多。
    二人一言不发地于此处对峙,头顶是漫漫星河璀璨,他们彼此对望的双眸之中,却盛满各异的情绪。
    擒住贺七娘手腕的那只大掌隔着夏日薄衫将她圈住,力道又紧至松,又由松至紧。
    那股力不至将她的手腕握痛,却霸道将属于他的热度烙在她的身上,点滴浸透肌肤,顺着潺潺流动的血悍然闯进她的心头。
    较之浸了血痕的那个雪夜,他钳住她的这股力不知收敛了多少,眉眼间的狠绝乖戾也被那抹淡淡哀愁所替代。
    可贺七娘看着、看着,心头寒霜却是越凝越厚,无论他的热意如何进攻,寒霜都难有丝毫融解。
    就好像自己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静立在一旁赏戏的看客,那些曾经令她心头撞鹿,眼含春意的温柔,在此时的贺七娘看来,只觉那暗藏在柔情之下的,俨然正是妖狐精怪噬人的尖爪利齿。
    稍有不慎,那被啖尽血肉,连渣都剩不下的人,只能是她贺七娘。
    只不过,他再次在她面前摆出这般姿态,是觉得她没有发现他身上的种种不对,还是自信于她绝不会探听到阿瑜的消息?
    亦或者,他是觉得,她压根儿就不会对他生出真正意味上的厌憎?
    随着对峙的时限拉长,贺七娘对面这人终是败下了阵来。
    他一根根松开钳住她手腕的手指,语调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惆怅与失落。
    “七娘......”
    她的名字自他的唇齿间逸出,听上去还真是缱绻旖旎。
    “我并非故意瞒你,只是先前家族无端被害,我这才不得不以母族姓氏在外行走......”
    无端被害、不得不?听上去果真是为难至极。
    贺七娘冷漠地捋了捋被攥皱的袖子,一点点展平袖口处的鸢尾花,面上写满漠不关心,心底却是忍不住对他的话句句腹诽。
    一阵微凉的晚风卷过,随风抬头,看一眼似银缎般铺撒于夜空的星河。贺七娘按了按一直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突然就不想再继续搁这里同他浪费时间了。
    反正他的嘴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一句真话。
    “夜色已深,若无别的事情,也就不耽搁许刺史您了,贺氏于此先行告退。”
    出声打断,贺七娘柔了眉眼,无力卸去周身尖锐,袒露出她特意掩藏于深处的疲色与怅然,转身离开。
    这一次,他终是没再伸手阻拦。
    晚风拂面,她迈开步子,一步步淌入夜色。
    下一刻,身后响起那人喑哑遏抑的声音。
    “许瑾......”
    脚步微顿,贺七娘并未转身,只逗留须臾,静静听完了他的话,然后继续缓步前行。
    偏是眼前渐渐为泪意所模糊,她只要紧紧闭一闭眼,便有一串泪珠簌簌落下。
    这泪,不知到底是为了阿瑜,还是为了身后人方才那难抑涩然,让她知晓他终是说了实话,却终究是迟了的回答。
    “许瑾,我名许瑾。方是我的母姓,砚清,是我阿娘离世前为我备下的字。”
    “而你......你问过我的许瑜,他是我叔父的遗腹子......是我的堂弟。”
    ————
    言明名姓,许瑾静静站在贺七娘身后守着,眼见她听了那话后顿了片刻,而后再次迈开步子,缓缓往前走。
    无声跟上她的步履,许瑾垂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勉力支撑着他熬过时不时抽痛的心脏与额角,不至于再次弄丢眼前的她。
    前方,贺七娘迈开的步子越来越小,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微微向前扣起肩,垂下头,步履落了蹒跚之态,一步一步好似踩在刀尖。
    许瑾知道,她这是又在躲起来哭了。
    就像在那些使他夜不能寐的梦境中所见,她自目不能视之后,总会在人前可以显露出一身防御的尖刺,整个人看上去张牙舞爪的。实际上,她却总爱躲在以为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哭。
    那时的贺七娘不知道,她找到的这处隐于花园深处的秘密之地,正是他躲清闲时的悠闲处。
    当她无意闯入之时,他本意是想暂时避开的,可她哭红鼻头蹲在那处一边抽噎,一边小声嘀咕着骂人的模样实在有趣,一不留神,他便留了下来,撑着手守在一旁,直到她哭完离去。
    就这样,一人不知,一人刻意,他们之间,有了第一个共同的秘密之所。
    及至后来,贺七娘每每躲在这处哭着絮絮叨叨骂人时,他都会刻意敛平自己的气息,静静坐在一旁的树下阴影中,膝头摊平书册却不再去看。
    他看着她哭到不能自已,却还会因恼怒而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骂着那些欺负她的人。凶巴巴的,却跟龇牙故作凶狠的小犬一样可爱。
    借助于此,许瑾伸手整治了所有给过她委屈受的人。
    唯独留下了自己给她造成的那些困扰,像以前饲养小犬那般,按照她的自言自语,去悄悄满足她的心思,然后守在一旁,等着看她躲起来偷笑。
    许瑾偏爱如阿娘养的那只西域卷毛犬那样鲜活的人,或者说,他喜欢那样鲜活的贺七娘,他喜欢看她眯着眼睛嗤嗤偷笑的样子。
    随时光流逝,她躲起来哭的时候终是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时候,是她躲来这处悠闲地晃着脚尖偷笑,而他,就握着书册靠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她笑。
    可惜的是,此时他明明知道她又哭了,却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
    因为许瑾很清楚,若她也知晓那场事关前尘的梦,知晓那些日子是他无颜从许瑜的皮下偷来的,兴许,她就不会再原谅他了。
    她或许,会收回曾经给他的那些糖和果脯,毫不犹豫地转身,抛下他。
    可他许瑾,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是什么时候开始连续性地坠入那场梦境的呢?是他在伊州陡然陷入昏迷,人事不省地被远松和栴檀连夜护送回东都的时候。
    当陷入昏迷的他再一次见着那方帷帐,以旁观之人的角度看过云雨往昔之后,他业已掀开眼前的薄雾重重,看清那目盲之人的面容。
    是他已然熟知的面容,甚至不久之前,他还曾在雪夜里捏着她的下颌,恶意地用手指在她面上摩挲出刺眼的红。
    可那一刻,他看着长发披散,眼底水雾连连坠了红意的贺七娘时,却恍然觉着陌生。
    陌生得好似从未认识过她,又好似合该如此,他们本就应该如梦中那般。
    那场朦胧飘忽的梦境之中,他们曾结庐共饮,拜过天地,他们曾交颈而眠,她微卷的发曾散漫他的肩头。
    许瑾觉着,他们合该是会那样度过一生的。
    那样的梦境,竟能惹他流连,面对远松若近若远的呼唤,迟迟不愿醒来。
    偏梦境戛然而止,分明上一瞬还是她被查出身怀有孕,下一瞬,却是满府挂起白幡,混着旁人一声声听上去好似哀痛,实则刺耳至极的劝告。
    “夫人早逝,还望许侍郎节哀......”
    哪门子的早逝?又是哪门子的节哀?
    若真如梦中所演,贺七娘因意外离世,那他许瑾何在?远松何在?栴檀又何在?
    他们三人怎么可能连一个目盲的孕妇人都护不住?若是如此,在谛听暗无天日的搏杀中,他们早就死过不知多少回了。
    那一刻,迫切想要探知真相的欲./望使得许瑾终于从昏迷之中悠悠醒转。
    对上远松憔悴得深凹进去的眼,即便脑子里还痛得仿佛有人拿了铁棍在里头搅和,他仍是凭借最后一丝清明,哑声布下醒转后得第一道命令。
    “远松,停止一切掩盖许瑜行踪的举动。若有人查,就任他们去查。”
    掩盖许瑜在东都的一切行踪,是他还是方砚清时,从贺七娘家出来,预备同远松他们一道去往西州查证一些线索时布下的指令。
    走出那扇门,看着在院里撵着来宝在雪中乱跑的贺七娘时,他陡然就生出了那个念头。并未深思,亦未久虑,他只是随心而为。
    反正世人皆可为许瑜而放弃许瑾,那许瑾抢点许瑜的东西,想来也不算过分。
    可经了那场梦境,许瑾突然觉得,若以“许瑜”之名守着贺七娘的话,终有一日,只怕也会成为他的遗憾。
    既拜大长公主所赐,这道早在东都时便种下,却发病于伊州的蛊,歪打正着地为他寻回了关于贺七娘的前尘旧梦。
    那他许瑾也只好投桃报李,好好偿还大长公主的这一相助才是。
    在东都布局数月,将曾经许家所遭遇的一切提前告诸于天下,斩断大长公主把控陇右一道的所有助力,也算是他彻底谢了大长公主的好意了。
    暂了此事,凭借圣人对许家满门的愧疚自请回到伊州,许瑾心知,这一次,他定不会再让贺七娘离了他眼前,弄清戛然而止的梦中,到底还发生过什么。
    夜色苍茫,星斗漫天,映出城中屋舍中跳动着的灯火闪烁。
    许瑾一路相随,跟在贺七娘身后缓缓地行。走了许久,她终是逐渐打开肩头,步履不复蹒跚。
    过了一会儿,贺七娘转过身,哭过的眼圈微微泛红,眼睛却被泪水冲刷得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
    那双眼专注地盯着他,好像生怕会漏看一丝一毫他的表情。贺七娘微哑的声音响起,问出的话,却令许瑾眉头霎时不愉地皱成几道深深的褶。
    “许瑾,阿瑜......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位堂弟,到底是因何离世?”
    作者有话说:
    七娘:社死中orz
    许.又改名了.狗:大家好~我是许瑾~我曾经是方夫子、方砚清、渣男许~~今后会是贺娘子的夫君~啊!
    折耳根:哇哦~~女鹅~~你这一脚踢得~~奈斯~~~
    为了方便你我她~~自今日起~~方狗正式蜕变~~改名许某人~~笔芯~~~
    第4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看看这次谁会笑到最后◎
    “你觉得是我害了他。”
    许瑾眸光微闪, 语气笃定。
    虽是平铺直叙的一句话,但他霎时落下的唇角与眼尾,俱都显现出许瑾现下的不愉与失落。
    他因质问而生出的不愉亦或失落, 贺七娘并不想深究缘由。
    无论许瑾是觉得她不该言语冒犯身居高位的他,还是觉得她千不该、万不该对他生出猜疑, 此间种种, 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下意识忘了呼吸, 一眼不错地望着他。贺七娘生怕会一个错眼,便漏掉他面上任何与心虚相连的细微表情。
    青衫衬着身后的墨色,似上好丝缎一般延展开来的夜色被点缀了繁星点点, 星光闪烁,无神与她对望的男子身形似修竹挺立。
    突有晚风卷过, 贺七娘恍觉半年未见, 许瑾竟是较之以往更显削瘦。
    细细看去,他不光脸色透着不算康健的青白,便是那罩在身上的衫子,被风一吹, 竟也空荡荡仿若挂在一座单薄的架子上一样。
    即便之前受过刀伤, 也不至于此才是。他离开伊州的这段时日,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还有他口中所说的家族无端被害, 又具指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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