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差不多遮盖住了她的半张脸,素净的脸庞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像是刚及成熟的青桃,面上覆了一层细细的绒毛。
    她恰好倚靠在窗边,随着马车的行进,温柔的暮色将她拢入怀中,沿着起伏的五官轮廓,余晖在她的面颊处,落了浅浅的一圈金色光晕。
    晏然自若地收回视线,许瑾展开书案上的宣纸,研磨、提笔,徐徐落笔,终是语调平缓无波地开了口。
    “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叔父,是在他降生之前,便命丧于一场因劫掠粮草而起的战事之中。”
    闻言,贺七娘怔怔地坐直身子,抬手摘下覆在眼上的帕子。
    当她意识道许瑾此刻所说的“他”,是指阿瑜之后,更是有那么一瞬,险些因为紧张而忘了呼吸。
    看向正提笔伏案书写着什么的许瑾,贺七娘下意识推开身后的窗,放任外间的凉风钻入车内,吹散闭冗。
    陡然钻进车内的风吹得镇纸下的宣纸不住发出飒飒的响声,但这一切,并未叫许瑾停下,仍是笔下不停,写着书信。
    “当时,婶娘已有身孕八月。她是细致敏感的性子,因而,家中人都想尽法子瞒着她。那段日子,连为叔父收敛骸骨,都只能安置在别院里头,生怕叫婶娘听见动静。”
    “可是,她还是知道了。从她娘家母亲的口中,知道了她那身为大儒的父亲,叫她诞下孩儿后,自请入家庙守寡的要求。”
    贺七娘静静地听着,原本捏着帕子的手指,却是忍不住收紧,将手里的帕子死死攥住,因为太过用力,甚至还拧了满掌的水。
    原本能够带来温热的水已经凉得彻底,却也抵不过她心头升起的,因许瑾的话语而生出的凉意。
    “受了刺激,婶娘难产,拼了一条命,最后才将他生了下来。所以,自他降生之后,便由我阿娘将他接过来,养在膝下。”
    “说是堂兄弟,但在许家覆灭之前,他一直是被当作我的嫡亲弟弟一般养育的。曾经带过我的阿姆,自然而然,也成了他的阿姆。”
    “那年城破,残留在庭州的守城将士、以及那些留下来,想要等家人归来的百姓,陪同许家满门一起,尽遭屠戮。阿姆带走了他,我则去了别处。”
    “此后,我找到他们的行踪时,他因年岁太小,当时又受惊着了高热,早已记不得那些事情,这想来,你当是知道的了。”
    贺七娘轻轻点头,声线涩然。
    “嗯,许......祖母曾说,阿瑜幼时发过高热,许多事都不大记得了。”
    “那......”
    才起了头,贺七娘转而想到先前见着那成片的墓碑之后,心内冒出的猜想,只觉到底是太过残酷了些,因而便及时止住接下来的提问。
    即便对上许瑾因此望来的眼神,她也只是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
    哪料,许瑾却像是一眼看出她到底想要问什么一样。他重新低头书写之余,竟也是再度开口,甚至于连一点阻拦的余地都没给她留下。
    “那些墓碑,是几月前,原本故意延误军情之人被下狱,许家军上下冤魂得以洗沉冤昭雪之后,才立的碑。所以,你看上去会觉得它们很新。”
    “延,延误军情?故意?”
    着实因为这样的话语太过可怕,远远超出了贺七娘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所以,她只会牢牢将视线钉在许瑾的笔下,讷讷地重复他的话。
    看一眼身形紧绷,连鼻头都已沁出汗来的贺七娘,许瑾终是搁下笔,起身走到她身边,将车窗打开得更大些,并递给她一张干净的帕子,示意她擦擦。
    眼见贺七娘呆愣地接过帕子,却只是像狸奴一般,瞪大双眼盯着他,许瑾按捺下想要为她将耳畔碎发别好的冲动,选择离开书案,坐到她对面的小榻上。
    二人的膝盖靠得很近,脚下,贺七娘散开的裙摆,甚至只差一毫就能触及他的鞋尖。
    眸色变了又变,想到先前在树后所见,她将半边身子满是依赖地靠在许瑜的墓碑之上,他终是选择不动声色地将曲起的腿往前伸展少许。
    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的裙边盖上他的鞋尖,许瑾这才抬起头,冲着贺七娘点点头,然后继续放任自己,回到那处回忆之中。
    “按往年来说,没有粮草来源的突厥残部虽会不安分地侵扰边塞,却也不会如那年一般,不要命一样地攻城。他们出兵的速度很快,那时的庭州,原本还沉浸在秋日丰收的喜气之中,狼烟骤起之时,大家都没能反应得过来......”
    “庭州久无援兵,许家军的人马,大多被牵制在戈壁之间,送往伊州刺史的求援信得不到回应......大家都知道,庭州在最不应该的时节,被放弃了。”
    “城中百姓,能逃的都寻机会逃出去了。那些选择留在城中的,大多是军中将士的家人。无论是守城的将士,还是大军之中的将士,有些人家选择将孩子送了出去,却还是留了老人在家中,想要等他们回来。”
    “正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当时,阿娘也满心以为,阿耶迟早会带人马回来守住庭州城,所以,她选择留在城中。可惜的是,直至城破,直至那些突厥的匪贼撞破许家大门,还是没能等回他。”
    “突厥带兵之人,曾同我阿娘相识。”
    “他告诉阿娘,阿耶选择留在军中,与满军将士共死。然后,便给了阿娘时间,让她也做个选择......所以,阿娘在安排阿姆带走阿瑜与我之后,选择去陪阿耶,并用一把火,制造出一场乱局,叫府中一些人好趁机逃走......”
    “这之后,便如你所想一般,许家满门被屠,留下的百姓,也无一生还。他们将城中清空,所有的尸身,都丢在了先前那处,叫那处埋骨地,成了名副其实的乱葬岗。”
    “许家自前几代起,就一直生活的庭州。因此,族陵被生生掘开,那些突厥人,将尸骨挖出来,随意把玩。想来,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对许家最狠绝的报复。”
    “等到几月前,重新在那处荒地之上立碑建坟,我们也是在无法分辨出谁是谁的尸骨,便只能将那一块立了碑。”
    “他的坟茔,七娘你可能会不满意,若你......”
    听着这番话,贺七娘注视着眼前看似心如止水的许瑾,结合起他以刺史身份与她相见之时,所描述的那一幕幕,都难以想象当时的他,到底是怎么在那场劫难中活下来的。
    这般想着,她到底,也是这样问了出来。
    而原本只是打算随口问一问,看贺七娘是不是会有为许瑜迁坟想法的许瑾,却是在一瞬间顿住。
    心头如毒蛇缠绕般的不愉,在看清她眼底的心疼与痛意后,霎时烟消云散。
    眉眼渐渐变得柔和,眼底不由自主地溢出淡淡地光彩,他冲贺七娘安抚地笑了笑,然后三言两语将这事带了过去。
    “我抹了些血在自己身上,躺在死尸堆里,被一起丢到了那处埋骨地罢了,这里头也没什么好说的。”
    “七娘,你会不会不满意他坟茔的位置?要么,我让人挑一处风水好的,将他重新安葬......”
    贺七娘听许瑾说着是不是需要将阿瑜迁坟的计划,看着他明显变得不再压抑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用了,那处,有家人,挺好的......”
    说完这话,贺七娘将手中的帕子浸进盆中搓揉干净后挂好,然后故作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并同许瑾解释道。
    “我有些累了,想歇一会儿。你自忙去吧,快到了叫我就成。”
    “好的。”
    在许瑾的注视之中,贺七娘主动同许瑾交换了位置,躺在那方小榻上,展开一直备着的薄被将自己从头到尾盖了起来。
    躲在这小小的一方黑暗中,她却没有阖眼。
    被扔到乱葬之地的孩童,面对那些可怕怪鸟,却能淡然说出它们是知了此地好处,才在此栖息的许瑾......
    她不是傻子,她能猜到。
    想到许瑾在提到他阿娘的选择之时,从选择等他阿耶,到选择留在府中,甚至于,在那未尽之语中,他阿娘还选择了从容赴死,那看似平静之下,实则隐隐有了波动的语调。
    贺七娘突然很想问问他,只是问问那个被信任、依赖的亲人丢下的小许瑾,那你呢?你后来,又选择了什么呢?
    第5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七娘,我是谁?◎
    贺七娘同许瑾回到邸店之时, 康令昊并未在此。店内的伙计回了话,只道他留了话,说是有同一处的商队护卫求了过来, 因而他必须得去坊市一趟,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对此, 贺七娘并未过多细想。
    康令昊本就干的是护送商旅的营生, 庭州往弓月城、碎叶川而去的商旅众多, 这趟过去,估计很大可能是想央着他接上一单买卖的。
    其后没多久,被康令昊遣回来传话的伙计, 也证实了她的想法。
    贺七娘得知他打算就此于庭州出发,护送一队行商去往黑沙城时, 虽是对于这个已经涉足突厥境内的目的地生出些许不安, 却也由他去了。
    反正对这家伙来说,送上门的银钱,他是从不拒绝的。
    就着远松叫人送来的热水梳洗过一番,担心白日里各式情绪交杂, 扰得她今夜又是无法安睡, 她索性还找邸店伙计要了一两烈酒,一口气灌进口中后, 缩进榻上用被褥将自己从头到尾严严盖住。
    晚风寂寥, 月挂西空, 落了清晖满室的屋中, 贺七娘再次落入往昔的那场南柯一梦。
    彼时, 成婚之夜就起了争执的二人, 在此后的相处之中, 虽是各自勉力维持着原先的相处, 许瑜对她虽不及往日亲近,却仍是百般关切。
    甚至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他对她的照拂,虽不如往日那般细致,却在细枝末节上头,莫名显出一种将她圈于自己地界之中的霸道意味来。
    贺七娘对此虽有不解,但想来想去,也只能是给出一个,在二人彼此分离的这段时日,许瑜在东都,有了许多改变的理由来。
    而她对许瑜,则更多的,在里头掺进了刻意的疏远。
    于那时的贺七娘来说,二人之间本就已将近两年时光未见,现在的她又已是目盲不得视物,许瑜会对她生出陌生、生疏,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反正,她只要在这之前,就息了往日的那份依赖,只要她在这之前先疏远了许瑜,那对她来说,他就无法伤及于她。
    反正,那些明里暗里贬低她,说二人不般配的话,她早就听腻了。
    反正,她之所求,不过是暂于此处借居,等寻到阿耶之后,她自会家去。
    直至那年腊月,圣人颁下立太子的诏书,她作为许瑜的家室,不得不随他去往东宫,参与圣人特意为太子设下的庆贺筵席。
    早前,她也曾作为许侍郎的夫人,参与过几场筵席。因她特殊,每每这种宫廷之内的宴会,总会有一位随侍在她身侧的宫中女官跟着,以便照拂。
    贺七娘听得多了,自是知晓,这女官之后,代表着的是这巍巍宫城对许瑜的重视。对此,她只是庆幸,有了这位女官的存在,她确实从中得到了不少照拂。
    至少,那些自持身份的贵女们本就将她视若尘埃,不屑搭理。那些性子不好想与的,也会因为她身后这位宫廷女官的存在,而歇了上来找她麻烦的心思。
    虽还是会在她途经之处,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点她,但好歹没让她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将她那唯一还能紧紧攥在手中的微末尊严,留给了她。
    较之于此,她还是感谢许瑜的。
    若非是他安排,想来不管是压根儿不带她同往,还是随便找个宫婢跟在她后头,她那丁点儿尊严,也早就已经被那些人碾做尘泥了吧。
    这场因立太子而起的筵席之上,也是如此。
    纵使听着相隔不远的那处,几位声音听上去年岁不大的贵女正在小声嘀咕,直言完全想不明白作为太子左膀右臂的许瑜,为何要娶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贺七娘仍能勉强维持住挺直的脊背,看似面不改色地饮下杯中酒水。
    听眼下正跪坐于她身后的女官介绍,这酒是此时东都最为盛行的葡萄酒,不同于以往其色如红玉宝石的那种,而是色亮清澈,晶莹剔透,是今年才自西域送来的。
    闻言,贺七娘只是缓缓敛下眼眸,一如往日那般半垂着头,整个人安静得于这觥筹交错、笙歌曼舞的盛宴格格不入。
    只不过,她搭在酒盏之下,不住沿着酒盏花纹摩挲的指尖,却显露出其眼下的心境,并不复往日平和。
    连连饮下好几盏,入口的甘洌与满口余香叫贺七娘眉间轻愁暗生,每每忍不住想去细思这酒是如何酿造而成之时,却又不得不斩断自己的思路,再饮一盏,只作殿内的一尊摆设。
    待到深夜,歌舞暂歇,那位女官搀扶着已然面颊发烫,脚下轻软如坠云端的贺七娘来到宫门之外时,许瑜府下的马车,还有她的小婢女,皆已候在了外头。
    贪杯多饮了几杯,贺七娘只觉头昏脑胀,整个人陶陶然之余,更是浑身软绵绵的。
    被女官转交给小婢女,贺七娘在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之时,好歹还是记着礼数,面色酡红地同那女官屈身道谢,全然不知她这副酣然模样,落在车中那人的眼中,使得他一瞬攥紧了搭在膝上的手。
    回府的马车之中,许瑜早已坐在了里头。
    在她上车的一瞬,贺七娘就知道了。
    倒也不知她听到了什么,也不是什么玄乎其玄的感觉到了,纯粹,是在车门打开的那一瞬,她借由清风,闻到了不同于招待女眷使用的葡萄酒的另一种酒香。
    当然,下一瞬,那自内里伸出,紧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在车内坐下的温度,更是证明了她判断的正确。
    酒酣耳热,贺七娘在殿内一直强行压住的那份理智,早在感受到掌下烫意之后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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