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初坐在他身后的小杌子上软磨硬泡。
    孔维的阁楼共有三层,第三层是成玄先生的书房,第二层是起居之地,最底下一层则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刃暗器及孔明灯的原型。
    孔维这一日正在调适孔明灯架下方一个机关,此机关十分精密,可用它操控灯幕的收缩,从而控制行驶的速度及高低,只是机关极小,是个双向的轮子,孔维来回几次都不曾调试好。
    这是成玄先生生前遗作,孔维依照图纸想把机关卸下来,可惜两个齿轮相互嵌着,想要打开,必须左右同时发力,且力道均匀方向相反,孔维左右手各执一根钳子,试图同时拨动齿轮总是失败。
    谢云初观摩许久,笑吟吟问道,
    “要不,我来试试?”
    孔维回头纳闷看着她,
    “你怎么可能会?”
    谢云初扬起唇角,“我怎么就不能会?我们女子擅长针线活计,比你们心灵手巧,再者我还是个左撇子,没准能帮到你呢。”
    孔维听说她是左撇子,神色一亮,连忙让开位置。
    “好好好,那谢姑娘来试试。”
    谢云初却坐着没动,“若是我成功帮你卸下机关,你能不能教我暗器。”
    “一言为定!”孔维豪爽道,
    为了孔明灯,他果断出卖了信王。
    孔维先示范了几次,告诉谢云初如何操控,谢云初试了几次,终于在第五次时,顺顺利利帮他撬开了机关,孔维喜极而泣,看着她眼神布满热切和佩服,
    “姑娘,左右您在这庄子也无所事事,每日帮我打打下手如何?”
    谢云初欣然应允,想说服信王放人是痴人说梦,谢云初没打算费那个神,孔维便成了她下手的目标,从他这学些机关术,没准能走出庄子的五行八卦阵。
    孔维说到做到,将一个小葫芦似的竹雕给了谢云初,
    “你将这个小葫芦悬挂在腰间,若遇到危险,可用拇指抵住上方那个机括,便有银针朝前方漫射,这是女子防身最实用的暗器。”
    谢云初接了过来,“银针有毒吗?”
    “自然有毒,我们山庄便是靠出售这些兵刃暗器为生,我每年只卖出一件,便可够咱们吃吃喝喝一年。”
    谢云初:“……”有种想把孔维拉拢过来的冲动。
    兴致勃勃拿着暗器出门,去院子里做试验。
    折腾半会儿,听到身后有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二话不说扭头将机括按下。
    一大片银色的针芒朝信王扑去,信王见状眸光一闪,急速后退,他挥舞宽袖将银针揽下,却还是有些许银针插入他胳膊,胳膊很快有了麻痹之感,信王无奈看着谢云初,咬牙吩咐沈婆婆,
    “去取解药来。”
    沈婆婆连忙寻孔维取了解药来,孔维得知信王中招,挠了挠后脑勺哈哈大笑。
    孔维虽听从信王指派,却不为信王所控制。
    信王喝了解药,人好受了些。
    谢云初从不让他靠近,信王也不可能强迫她,这是一辈子的事,只要人在这里,便可以慢慢磨,谢云初背对着他坐在巨石上张望远方,时不时低头把玩机括,始终不曾跟信王说一句话。
    信王寻了个锦杌,在隔着她几步远的位置坐下,那日离开时,他强行取下了谢云初左手腕的珊瑚串,他虽夺嫡失败,在京城尚有些亲信,那日将珊瑚珠交给了亲信,着他帮着制造谢云初身死的假象,王书淮城府极深,不可能不将云初的失踪与他联系在一处,既如此,先让他找,找不到了,再给他猛力一击,一点点击溃王书淮的信念。
    以王书淮之心性,只要确认妻子死了,便会接受事实,该办丧办丧,该续弦续弦。
    这几日人好些后,信王便寻来一些私藏的和田玉,给谢云初磨了一串珠子,今日珠子已磨好,
    “呐,陪你一串手珠。”
    谢云初并没有往他看,只是余光却无意中捕捉到了那抹温润的光华。
    蓦然想起王书淮曾给她刻了一支玉簪。
    那玉簪的色泽玉质与信王这一串珠子几乎一模一样。
    谢云初目光不由挪了过去,黑漆漆的双目凝着那珠子出神。
    回想那一日他送玉簪给她时,清隽的眸眼明显盛了期待,她当时说了什么来着,“二爷有心了…”
    以牙还牙将他当年的话还了回去。
    当时觉得解气,如今想来却觉得有几分孩子气。
    泪珠不知不觉滑下,谢云初拂了拂泪,将脸别去一旁。
    信王看着她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他了?”他绷紧的下颚微微一抽,唇角掀起嘲讽,
    “他可不一定想你…”
    “你在他眼里,只是他的妻,不是谢云初,但我不一样,云初,我要的是你这个人…”
    “是吗?”
    这时,信王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戾气的冷哼,谢云佑大汗淋漓迈过来,没好气地将那串珠子夺下,随手甩去了旁边的灌木丛里,来到巨石下的石凳坐下,冷眼睨着信王,
    “你要的不过是自己的求而不得罢了,不过是捡起当初为了权势放弃我姐的那份遗憾罢了。”
    “不,不是遗憾…”年轻的新科御史揩去额尖一层细汗,明澈地俊脸罩着一层冷笑,“是懦弱,是无法反抗的懦弱。”
    “朱昀,你本该有机会跟我姐在一起,是你自己放弃了,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处等你,凭什么你想弥补遗憾的时候,别人就得奉陪?”
    信王眼底所有的光黯淡下来。
    王书淮心伤之至,彻底倒下来后,足足昏迷了三日三夜方醒,睁开眼时,视线里有一层迷迷糊糊的光,他以为是深夜,大病初醒,身子如同陷在泥潭里,怎么都提不起劲,他木然看着面前的虚空,知觉一点点苏醒过来。
    修长的手臂下意识往身侧一摸,扑了个空,没有谢云初的踪影,呼吸猝然变得急迫,浑身的虚汗从毛孔里炸开。
    扭过身,摸到了一片低矮的床栏。
    身子蓦地一震,这不是他熟悉的拔步床,而是他的书房。
    曾几何时,最熟悉的书房已让他如坐针毡,他急切地想回到春景堂,回到有她的地儿…
    人就这么从床榻上翻下。
    听到动静,外头的人涌了进来。
    冷杉和明贵连忙一左一右将他搀起。
    王书淮半坐在床榻上,看到窗口方向有一团白光在晃,
    “什么时辰了?”
    嗓音如同裂开的帛,暗哑粘稠。
    明贵看着他消瘦不堪的脸,哽咽道,“午时正…”
    王书淮脑门一炸。
    他看不清了…
    迟钝地盯着那团光,久久回不过神来。
    罢了,看不清也好。
    总好过寻不到她的模样。
    明贵听他嗓音浓重不堪,递给他一杯水。
    冷杉见王书淮没有半分反应,又亲自接过往他嘴边一递,
    “爷,您喝口参汤。”
    王书淮顺着杯沿将一口温热的参汤吞下,冰冷的五脏六腑被熨帖,他缓缓吁了一口气,虚乏道,“扶我去春景堂。”
    明贵以为他要看去孩子,忙道,“这几日林嬷嬷病下了,春祺和夏安也不好,二太太不放心,将孩子带去了宁和堂,您要是看哥儿姐儿得去那边。”
    王书淮这才想起两个孩子。
    这几日心里绷着一根筋,脑海里全是谢云初,都没想起两个孩子来,愧疚与难过搅在一处,眼眶里血色在晃。
    冷杉见他双目被红彤彤的血丝覆满,瞳仁无神,顿感不妙,
    “二爷,您眼睛是不是不舒服?还看得清吗?”
    王书淮摇摇头,又道,“扶我去宁和堂。”
    恐现在的模样吓坏两个孩子,又顿住,“舀一碗粥来。”
    明贵喜极而泣,拔腿往后厨跑。
    太医早吩咐桂嬷嬷煮了药膳,这会儿王书淮肯吃东西了,立即便盛出一碗搁在食盒交给明贵,明贵提着食盒脚底生风回到书房,屋内,闻讯而来的范太医已在给王书淮把脉,听闻他双目失明,叹道,
    “这是熬坏的,再者,您急火攻心,肝火旺盛,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等老夫开些清热解毒的药水给您洗一洗眼,再服用几盅药试试。”
    王书淮没当回事,等喝了药粥,便起身往后院去。
    明贵自然是服侍左右,为了防止强光刺激双目,将王书淮的眼给蒙了起来。
    一路搀着他往宁和堂走,
    谢云初的骸骨寻了回来,论理得办丧事,王书淮不开口,谁也不敢问。
    明贵心里叹着气,半字不敢提。
    王书淮走了一段,忽然止住脚步,“那半截骸骨呢?”
    明贵忙回,“在春景堂的厢房,”又小心翼翼道,“都在等您示下呢…”
    王书淮立在廊庑下没动,凭着记忆张望春景堂的方向,热辣辣的午阳浇下来,褪不去他周身的阴森之气,有风拂过,仿佛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越墙而来。
    半年了,他与她半年未见。
    约定往后河清海晏,与她共享繁华,她却不在了。
    他刻好的鬼工球,亲自替她挑好的蜀锦,再也送不到她手中。
    一行血泪从纱布下滑落。
    王书淮仰头嗤了一声,将泪吞了回去。
    一截手骨又如何?
    不能证明是她。
    越是做得天衣无缝,越是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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