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蛮人怎配与我们汉人相提并论,大将军,您可快别说了!”
    真要跟这些人玩起文字仗,几个季时傿也比不过,周围连珠炮似的炸起大片水花,她几次欲言又止。
    见状,戚方禹低咳一声道:“既然是礼仪之邦,那么你们的风襟气度呢,仗是打完了,强盛与否不是叫诸位趾高气扬,对谁都嗤之以鼻,居安思危,失而不馁,娇而不燥,方才你们所言是否已经背离了入仕的初衷。”
    “阁老!”
    戚方禹上前一步,先向隆康帝行了一礼,随后道:“陛下,想要彻底治理北方游牧民族屡次骚扰边境之患,除此之外,别无他计,臣请愿。”
    申行甫也上前道:“臣也请愿。”
    “臣请愿!”
    裴逐一动不动,并不像其他人一般太过激动,只是平静叙述道:“戚阁老,大将军以及其他几位大人,你们是否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且不说鞑靼是否诚心归降,这些措施在北方实行得下来吗?若他们假意投诚,那不是养虎为患?”
    “所以我才在折子上说教导鞑靼人学习中原字与佛经,将其同化以方便管理,久而久之,鞑靼人自然也同汉人一样,说中原话,写中原字,信仰佛法或是道教,待根深蒂固,鞑靼人实则已与汉人别无二致。”
    季时傿细细道:“再加上,设立都护府后,禁止部落随意迁徙,强制划分定居地,那么鞑靼人最大的优势已经不存在了,何谈养虎为患之说?”
    裴逐偏头看向她,神情复杂,又是震惊又是隐隐悲痛,季时傿从前在朝上根本不说话,无非是点个卯就走人,哪有像今日这样,连续反驳他几次。
    “陛下。”季时傿跪下稽首道:“臣请愿。”
    裴次辅怒目而视,要是今日这事成了,鞑靼翻脸不认人,不肯帮他怎么办,他就知道,季时傿这个祸害留着迟早要出事。
    “陛下,万万不可啊!”
    隆康帝坐在龙椅上,垂首凝听着台阶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季时傿跪得笔直,裴次辅甚至抬头看了他一眼。
    怎知隆康帝掩在珠帘后的嘴角勾起,几不可闻地冷笑一声,开口道:“朕准了。”
    裴次辅一个晴天霹雳,目眦欲裂,好像下一刻就会冲上大殿砍了他。
    台阶下的内侍见势甩了甩拂尘,高声道:“散朝——”
    作者有话说:
    今天零点大概没有更新,在辅导小孩做作业,要心梗了(握紧拳头)
    第177章 朝雾
    大朝会结束后又下了一场小雨, 殿前台阶上的石砖墨色更浓,一直到傍晚,这场雨才淅淅沥沥地停止, 晚霞如烧,大火燎原,与金碧辉煌的宫城两相对望,犹如异兆。
    裴次辅走在前面, 六旬老者健步如飞,胡子都要气歪了, 两侧各跟着几名僚属, 一边追一边劝慰道:“阁老, 消消气,消消气。”
    “反了, 反了……”裴次辅一甩长袖, 像是一记重重的耳光砸在身旁之人的脸上, “一个个的都要上天了……”
    他转过头,看向缀在后头的裴逐,“怀远。”
    裴逐垂着头,双目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模样,他现在确信,季时傿就是在疏远他, 可是她不明白吗,自己别无选择, 难道要他违背家族的意思, 做个清流固然是好, 但背后无人支持根本走不远, 如果走不远,那就永远追不上她。
    季时傿今日在朝上看他的眼神,分毫过去的情谊都没带,冰得他浑身发寒,大朝会的后半段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裴次辅扬起眉,声音骤然拔高几个度,“怀远,怀远!”
    裴逐掀起眼帘,目光微漾,“父亲……”
    “你有没有出息?”裴次辅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失魂落魄像什么样!你给我过来!”
    他一脚踹开书房大门,身后的僚属围上前,个个唉声叹气,“陛下今日在大朝会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次辅面露狞笑,“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我看他是真忘了是谁送他上位,竟敢过河拆桥!”
    “如今该怎么办?江东的工厂是保不住了,还有,要是真让他们胡来,挑选使团下西洋,等他们回来,这个朝堂都要变天了!”坐在书房内的另一人道:“反了,还真是反了,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想翘我们的地盘。”
    “那件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裴次辅手撑在书案上,眼角的皱纹如同深川峭壁上蜿蜒的沟壑,鹰瞵鹗视,缓缓扫过在座的众人,“不出手治治他们,还真当我们老得迈不开腿了!”
    “是了,赵嘉晏如今就在京城内,早日动手得好,还有几日后的鞑靼归降仪式,不能让姓季的活着回来……”
    说话的正是武晋伯吴毓,此人与前任御史大夫刘方周一个德行,都是老来得子,宠得不成样,他还有一个侄子叫吴飞泉,也是京城一大纨绔。
    武晋伯的爵位到他身上已是第三代,而他的后辈却文不成武不就,继承不了爵位,以后只能混吃等死。
    武晋伯将这对不成器的堂兄弟打包送进了禁军,可怎知,季时傿回京之后先是雷厉风行地定下了无军功不入禁军的规定,导致这群贵少爷们没了出路,以至于赋闲已久的武晋伯不得不为了后代掺上了这池浑水。
    “等等。”裴逐猛地站起身,满脸惊诧,“你们刚刚说什么?不能让谁活着回来?”
    裴次辅抬起眼睑,原本不想让他知道以免坏事,怎知刚刚竟然有人说漏了嘴,于是只好道:“怀远,你没听错,就是你认为的那样。”
    “不行!我上次已经说过了,你们想怎样都好,切断西南的补给或是派人截杀赵嘉晏,我都没有异议,唯独不可以伤她性命!”
    “呵。”裴次辅皮笑肉不笑,眸光暗沉,“今时不同往日,大朝会上什么样子你不是没看见,你不杀她,死得就是你!”
    裴逐顿时哽住,嘴硬道:“她不可能杀我……”
    “怎么不可能!”
    裴次辅盯着他厉声喝道:“怀远,你以为现在还是七八年前,还只是你们少年人之间的游戏吗,党派之争,流血断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两全之法!”
    中州的三百条人命,被逼死的张振,白布裹身的沈居和,销毁的遗诏,任何一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东西,一旦爆发,没有任何可以缓和的余地。
    裴逐张大嘴,下意识后退一步,“不行……你们这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啊!”
    今日在大朝会上,季时傿对他已经是那个态度,如果再让她知道裴家想对她下手的话,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裴逐根本来不及细想,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冲出书房,门“嘭”得一声合上,屋内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一人不禁害怕道:“阁老,令郎不会、不会泄密吧……”
    “不会。”
    裴次辅收回目光,神情并未表露出一丝紧张,“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现在不过是热血上头,跑出去吹吹冷风就清醒了,我自认为我这个儿子还没有深情到愿意舍己为人的地步。”
    一场雨后,石阶上露出青苔的痕迹,角落里钻出了几丛菌株,裴逐连官袍都没有来得及换下,他在尚未干涸的石砖上绊了一跤,及时扶住墙壁才堪堪站稳。
    裴宅距离定阳街有很长一段距离,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区,鱼龙混杂的民宅,裴逐心想,将才他应该坐车来,跑过去又长又慢。
    对他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母亲,一个就是季时傿,只不过当他升为侍郎后,母亲在裴家的暗示下,怕他会因为出身低贱被人诟病,自己跳湖死了。
    而季时傿,则是他十几岁孤身离家求学时唯一的朋友,很奇怪,裴逐想,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心高气傲,世家门阀的嫡系不屑与他为友,而书院里那些乡下来的寒门学子他也瞧不上,所以他永远形单影只,只有季时傿,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母亲已经没了,他得留住季时傿,一定要。
    裴逐一路狂奔至镇北侯府,他身上的衣服被汗浸透,狼狈地黏在身上,门房的下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前搀扶道:“尚、尚书大人,这这这怎么弄成这样啊……”
    “时傿……”裴逐按住他的手臂急喘了几声,“时傿呢?”
    “我们姑娘啊,我们姑娘和……”
    “王伯,谁来了?”
    话还没有说完,便有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顿时如当头一棒,裴逐不可置信地闻声望去,见梁齐因从大门东边的灶房出来,肩上挂着襻膊,手里还捏着面团,见到是他之后也愣了一下。
    随即,季时傿的声音响起,“齐因,谁啊?!”
    “哦。”梁齐因回过神,应道:“裴尚书。”
    季时傿如他一样的打扮,脸上还沾着面粉,脸上的笑容僵住,搓了搓手道:“是怀远啊。”
    门房的下人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笑眯眯将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补上,“我们姑娘和姑爷在跟厨娘学摊饼呢。”
    “姑……爷?”
    裴逐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下人叫得这么顺口,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下聘礼了吗?”
    梁齐因回道:“在挑吉日,有劳大人记挂。”
    站在屋檐下的季时傿一言不发,她没有反驳,没有否认,半晌才轻声开口道:“怀远,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裴逐像是忽然失语一般,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你明日是不是要动身出关与鞑靼谈判?”
    “嗯。”
    裴逐艰涩道:“那我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季时傿颔首,“多谢。”
    裴逐转过身,方才跑出的一身汗,这会儿风一吹,竟冷得彻骨。他漫无目的地走出定阳街,转头望向繁华坊市中一个极为普通而冷清的巷陌。
    里面有家食肆,是他少年窘迫时期常来的地方,后来这里被季时傿,戚相野知道,又成了他们三个人共同的秘密基地,再之后,季时傿与戚相野相继参军,渐行渐远,到现在裴逐想起来,上一次他们聚在这,已经是两年多前了。
    恰如朝雾终究要消散,少年友谊总是无疾而终,分道扬镳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庞大的裴氏家族,别无选择。
    正如季时傿弃他而去,他也没有必要再守着过去的情谊了。
    裴逐收回目光,他抹了一把脸,拂去脸上的水汽,眸光沉沉,裴次辅显然已经等候他许久,对他的去而复返并不意外,泰然一笑,“回来了。”
    “父亲。”
    裴次辅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早该明白的,成大事者,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是不行的。”
    裴逐不置可否,雨水洗刷过后的面孔愈发冷峻,“父亲,鞑靼人那边怎么说?”
    “一切照常。”
    裴次辅在书桌前坐下,提笔写下几封信件,当晚,京城数个庞大族系的掌舵人辗转反侧,闻到了山雨欲来前,风灌满楼的气息。
    *
    养心殿内。
    隆康帝垂首看着案台上的信件,映在他脸上的烛光忽明忽灭,倏地,殿外内侍走上前请示道:“陛下,谢指挥使来了。”
    “进。”
    谢丹臣身披轻甲,大步跨进殿,俯首行礼,“陛下,禁军在南宫墙下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内侍,经审问,此人有个兄弟在长春宫任职。”
    隆康帝抬手将信件扔在烛台上,猛然窜起的火苗逐渐将信纸吞噬,他沉声道:“封锁长春宫,任何人都不能放出来。”
    幽长的宫道上,内侍慌不择路地冲上前,一把推开殿门,大喊道:“娘娘,娘娘——”
    裴淑仪睁开半阖的双眸,不耐道:“怎么了?”
    内侍一面抽泣一面道:“娘娘,奴才的兄长不知道怎么被禁军拿下了。”
    裴淑仪目光一顿,从榻上站起,刚要开口说什么,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隐隐有金戈相撞,似乎有数十人。
    “封锁长春宫,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裴淑仪快步跑出内殿,外面已经被禁军包围,她沉眉呵斥道:“放肆!谁准你们拦本宫的,陛下呢,陛下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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