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楚家,楚明姣一步当先回了自己的山头。
    那片院子灯火通明,楚南浔和苏韫玉都还在点灯熬油地想对策,案桌上玉简没日没夜地亮着,这种天气下,居然都开始隐隐发烫了。
    “哥。”楚明姣推门进去,甚至都没顾上抖一抖自己身上的露水,眼睛扫过另一侧坐着的苏韫玉,连个铺垫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道:“你们什么计划,要让宋玢去夜探神主殿?”
    楚南浔撂笔,玉简那头的声音也识时务地停了,他叫她回来,也就说明没打算在这事上再瞒她。
    “明姣,余家太上长老给我们提供了一则消息。”他盯着妹妹的眼睛,温声解释:“他小时候听长辈说过一则传言,说这三界孕育出的神灵,是有本体的。”
    “我不知道,也没听过这回事。”楚明姣干脆回答他。
    “是,我们也只是抱有万一的希望去试一试,若是今日宋玢能找出与江承函本体相关的东西,我们便能用相生相克的道理,在后续争斗中能稍微克制他一点。”
    楚明姣十分抗拒地皱眉,声音冷着:“若真有本体呢?你们打算如何?找到他的软肋,设局狙杀他吗?”
    她这话说出来,不管是楚南浔,宋玢,苏韫玉,还是联络玉简那头的人,都齐齐怔住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叫人难以置信的话。
    有种云里雾里的荒诞感。
    楚南浔和苏韫玉一偏头,眼神对视间都是困惑与茫然。
    宋玢张了张嘴,又挖了挖耳朵,觉得自己铁定是听错了,楚明姣在说什么?
    狙杀?他们狙杀江承函?
    没搞错吧。
    就算真是狙杀,那铁定也是流霜箭矢破空而出,给他们来个一箭穿喉。
    “明姣,哥哥只是想困住他一会。”楚南浔温声解释:“想要拿到神主下令的大印,这是我们必须考虑的事。”
    楚明姣冷静了一会。
    “哥,和江承函对峙的事,我来。”她声音低低的,但坚定:“任何针对神主,与他交手时要做的准备,都不必了,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苏韫玉站起来,闪烁的玉简都没管了。
    楚明姣今天真的很不对劲。
    说完这话,楚明姣没有过多停留,她摁着眉心,借口都懒得找,随意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就出了他们的院子,转身把门一锁,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没过多久,苏韫玉在外面敲门。
    “起来。”他面不红心不跳地道:“有正事和你说。”
    楚明姣抹了把脸,起身下地,还是给他开了门。
    “什么事?”她站在门边,素面朝天,长发全放下来,垂落到腰际,还是好看得不行:“你少忽悠我,你直接说事。”
    苏韫玉才想用之后的计划勾一勾她,再问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哪知不远处,宋玢小跑过来,停到他们跟前,举着手里的玉简,脸色难看得像是要淌出水来:“两位,才收到的消息,安插进神主殿的五家精英被神主下令扣押。”
    楚明姣觉得世界好像都晃了一下,她扶了下门框,又用力闭了下眼。
    沉默了许久,苏韫玉勾着宋玢耳语几句,恰巧楚南浔那边在找他,后者担忧地看了眼楚明姣,还是游荡去了那边。
    小而雅致的屋檐下,一时只剩下苏韫玉和楚明姣两个。
    苏韫玉去看她的脸,这张脸方才还是苍白的,现在却涌上了血色,弥漫成两腮上馥郁的胭脂红。他知道,那绝对不是一种好的兆头,再稍稍触一触她的手指,凉得像冰。
    这种状态,叫人惊心。
    她不想开口说话,苏韫玉于是陪她坐了许久。
    楚明姣那么骄傲一个姑娘,即便与江承函注定难以善终,在这样紧急的关头,她还是生怕有人真伤害到他。
    而她才在诸多人面前力保他,他却这么狠狠地隔空扇了一巴掌过来。
    江承函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楚明姣这些年承受的痛苦,也不知道她现在的状态,经不起一点折磨。
    “这样吧楚二。”苏韫玉突然笑了下,手肘推了推她,轻声道:“我给你当琴修吧?”
    这要是宋玢站在这里,肯定立马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道,你疯了,你是根本不清醒了吧。
    楚明姣猛的抬睫,视线在他脸上游了两圈,扯了下唇:“开这种玩笑?”
    这种话,好像只要开了个头,后面也没有很艰难。
    “我这具身躯,想再修成苏家盾山甲,已经难于上青天。”苏韫玉说得轻巧,还蕴着笑:“本命剑这样,如果有琴修辅佐,怎么也能稍微缓解点,你以后的路也更好走一些。”
    “那你呢。”
    楚明姣眨着眼,那眼神像是在透过他,轻轻问另一个人,唇瓣一张一合:“大道三六九等,琴修最末,常常只用作辅佐他人的工具,你以后遇见强敌,自保都难。”
    “这不是还有你这柄本命剑?”
    苏韫玉双手枕在脑后,抬头仰望天穹时,将远方的灯火都拢进眼眸里,“怎么样,考虑清楚没有,楚二,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好像没有任何一个剑修可以拒绝这种诱惑。
    可偏偏楚明姣就是冲他摇了摇头,笑弯了眼睛,甚至都没怎么思考:“你别再说这种不切实际的话了,你父母与兄长听了,准能气得打死你。”
    “我也不要。”
    她转过身来,很真心诚意地道:“不过,苏二,谢谢你。”
    话说到这里,苏韫玉也没太执着,他只是看着楚明姣,问:“为什么不要?据我所知,没有人比本命剑剑主更需要一个琴修了。”
    这个晚上。
    楚明姣长久沉默着,将脸颊埋进膝盖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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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玢这一晚也没有睡好,他原本是想好好休养一番,养精蓄锐准备后面再有什么事情,自己亲自上阵的。
    毕竟现在整个潮澜河,能活动自如的,也就只有他和楚明姣了。
    哪知才躺下,就被苏韫玉揪起来去廊下谈心了。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和苏韫玉谈心。
    他困得不行,哈欠一个接一个。
    但这点瞌睡,在苏韫玉说自己提出想给楚明姣当琴修时就飞了,彻底飞了,他觉得随着深潭的动荡,大家都变得不正常起来。
    全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正常人。
    好在楚明姣拒绝了他,但是楚明姣居然拒绝了苏韫玉!
    苏家二公子主动请缨要当琴修,被狠狠拒绝,楚二姑娘这心高气傲的劲,太牛了,这基本属于无人能及,闻所未闻的那一阶。
    真叫人自愧弗如。
    等和苏韫玉谈完心,宋玢蒙头倒在床上,以为自己会立刻睡过去,但很奇怪,他反而没了睡意,脑子里绕啊绕啊,不知道怎么,又想起今日小殿里的流霜箭矢。
    他确信,那几座小殿,就连江承函也没有进去过几回。
    流霜箭矢怎么会放在那里面?
    那是江承函的灵器啊,这就和剑修出门,不随身带剑,而把剑锁在一个别人都看不见,自己也不常去的地方一样。
    这不奇怪吗?
    这简直太奇怪了。
    而且楚明姣不前不后,刚好那个时候跳出来打断他,后面还那么不正常——她居然觉得他们要狙杀江承函。
    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们看起来厉害到那种份上了吗?
    所有细碎的东西连成一条线,有些猜想,即便听起来和天方夜谭似的,可一旦成型,就是越想越有道理,宋玢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起身下地,推开门去外面吹了几刻钟的冷风。
    他一夜没睡。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又披上了象征大祭司的衣裳,走进神主殿求见。
    神使们推门请他进殿。
    江承函手里拿着本书卷,站立在窗棂前,窗外大雪飘飞,他目下无尘,眼也不曾眨一下,整个人呈现出种不带半点烟火气的渊清玉絜。
    极有力量,又极赋神性的存在。
    无端的压迫感,叫人根本不敢放肆。
    有那么一瞬间,宋玢都觉得根本不用问了,他心里那些猜想,在见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就可以全盘推翻了。
    他是神灵,他不可能让自己断折到这种程度。
    因为谁都不行。
    但宋玢还是问了,他抵着喉咙,低声问:“江承函,你散去箭气,去做琴修了?”
    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江承函眼睫蓦的颤动,短暂的一下,他在原地静默须臾,将手中书卷用指腹摁在桌面上,朝他远远看过来一眼。
    宋玢险些有种要被这一眼中蕴藏的力量直接钉死的错觉。
    第60章
    潮澜河冬季的清晨白茫茫一片, 从山峦间拥簇过来的雾岚像云朵般悬浮流动,推开盘旋着祥云仙鹤纹样的窗棂,居高临下, 能看见远处祭司殿高高的塔顶, 被雪覆盖得只剩一个尖角, 三五堆叠, 像雪地里长出来的几道冰棱。
    殿内一时太过安静,宋汾顶着这要命的压力,却得不到一句准话,上下牙齿无声磕碰了下, 脑子里那句“不是吧”越转越清晰,最后几乎写在了那张风流散漫惯了的脸上。
    他搞不懂。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手一挥, 流霜箭矢横渡虚空,箭尖遥遥对准他的眉心,都不用说任何一个字, 他立马偃旗息鼓,所有的疑云猜测不攻自破。
    可是他僵立在原地这么久, 江承函并没有否认。
    长久的沉寂后,江承函眼神从书卷上挪开,掀了掀眼皮,样子说不出的清冷无暇:“五世家二十宗门,哪一家猜出的这件事?或者,谁擅闯了小殿,看到了流霜箭矢。”
    他语调不急,听不出动怒的意思, 询问也不像要秋后算账,而是陈述某种既定的事实。
    这就是直接承认的意思。
    宋汾心头梗了梗, 他喉结无意识地滑动了下,再开口时,声音有种不正常的哑:“为什么?你疯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顾不上僭越不僭越,他提高了音量:“你是神主……那可是流霜箭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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