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当年说,自来帝王将相,岂有种乎。”
    “璃歌!”傅沧泓神色大变——这样的话,寻常人等说得,可出自常常一国之后口中,那就——
    “难道我说错了?”一提到这些大是大非之事,夜璃歌便显出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来,“试想想看,你为什么能从傅今铎手中夺得江山?傅今铎为政乖虐,自取灭亡,只是其一,而你的隐忍,你的蓄势已久,却也是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再则,天下之主这个位置,你傅沧泓坐得,你的子子孙孙坐得,难道他人就做不得?”
    “好了好了。”傅沧泓也有些起火——一提这些事,她反倒滔滔不绝振振有辞,是,他承认她说的都是事实,可他却不愿意听,或者不是不愿意听,而是下意识地想回避。
    “再怎么说,珏儿也是咱们的孩子,会差到哪里去?是你要求太苛刻了。”
    “我要求?苛刻?”夜璃歌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却不想跟傅沧泓多作争辩,“好吧,就算我要求苛刻,但至少,也该让珏儿学一样立足于世的本事,总不能让他一世做个庸人吧。”
    “这倒是。”傅沧泓点头,“我会给他找个师傅。”
    夜璃歌轻轻吁出一口气——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已不再过问外朝的事,但就三个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她和傅沧泓确实有些不同,傅沧泓觉得,只要孩子们自己过得开心就好,而夜璃歌却认为,作为皇室子孙,自该习得一些本事,将来不管做什么,都会有所裨益。
    “累了,先休息吧。”傅沧泓说完,走到外面,让曹仁准备香汤,两人洗栉完毕,方上榻歇息。
    之后不久,傅沧泓果然找了几位师傅,去教习傅延珏,然而傅延珏的资质,显然令这几位师傅颇为头痛,但师傅们碍于帝后颜面,没有一人敢多说什么,反纵得傅延珏胡作非为,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傅延珏这孩子,还当真就这么给毁了。
    话说有一天,傅延珏在书房里斗蛐蛐儿,玩了好几个时辰,觉得疲倦了,于是悄悄溜出书房,却往御花园的荒僻处而去,走到一个岔道口,他忽然听见假山石后,有一阵奇异的声音传来,傅延珏屏住呼吸,绕过石头一看,却见几个小宫侍,正围着一个孩儿,踢他,打他,口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个不停。
    傅延珏微微一愣,他本不想过问这事,可见那小孩儿被打得头破血流,却只是用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脑袋,既不喊痛,也不求饶,他心里觉得奇怪,于是就很随意地叫了声:“住手。”
    那几个小宫侍停下来,转头看向他,偏生这日傅延珏只是穿了件很寻常的袍子,以那几个宫侍的眼力,如何知晓他的身份?故此,他们只以为,是别处的宫侍。
    为首的小胖子伸指朝他脸上一戳:“你,新来的?”
    “啊?”傅延珏微愕。
    “你一新来的,不懂规矩啊,捣什么乱?”
    “我?”傅延珏抬手指指自己的鼻尖。
    “别理他。”另外一个浑身蛮肉的宫侍摆摆手,“大伙儿上,揍死这个穷小子。”
    “好咧!”一群宫侍正要围上去,傅延珏发火了,呼地站起身来:“我让你们住手,没听到吗?”
    “嘿嘿。”一个满脸麻子的小宫侍转过头来,咧嘴笑了笑,“你他妈的还站在那儿啊?知不知道小爷是谁?”
    傅延珏一愣:“你……是谁?”
    一瞧他那傻样儿,所有的人都乐了。
    “不知道是吧?”麻子小宫侍一面捋着衣袖,一面走回傅延珏跟前,忽然抬手,重重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让小爷教教你!”
    傅延珏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儿,先是一怔,继而,鼻梁上传来的剧痛,让他蓦地放声大哭起来:“父皇!母后!呜呜!”
    父皇?母后?那一群准备围殴他的宫侍们齐齐一怔,满眼疑惑地互相看看彼此。
    就这么会儿功夫,那躺在地上的男孩子忽然一跃而起,几个扫趟腿把所有的宫侍都踢倒在地,然后疯狂地撕扯着他们的衣衫,傅延珏呆住了,所有的宫侍们也呆住了,他们一则想不到,这个倒地不起的男孩子,居然还有还手之力,二则,就是他眼中那噬血而疯狂的烈芒,让人胆战心惊。
    宫侍们一个接一个爬起来,灰溜溜地跑走了,最后只留下男孩子和傅延珏,男孩子呸地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居然看都没有看傅延珏一眼,就那样甩手甩脚地走了。
    瞧着他的背影,傅延珏心中第一次,涌起奇怪的感受。
    他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是一股子奇怪的力量。
    是一种原始勃发的,想要粉碎整个世界的力量。
    后来,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股力量,叫——尊严。
    自那以后,傅延珏变得沉默,开始学会思考,常常翻出从前那些摸都不摸的书册,仔细研读上面的文章。
    书上说,只有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有多强大,才足以摆脱命运的束缚,创造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书上说,只有纯净的信念,才能让一颗心真正变得坚强。
    信念、理想、志气,这是他从前一直不明白的,可是,自打见过那个男孩子后,他觉得自己懂了。
    他的枭傲。
    他的野蛮。
    他的狂猛。
    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似乎,和大哥很像。
    从前,他一直觉得大哥很傻——为什么放着宫里花天酒地的生活不过,偏要去外面奔波闯荡呢?
    外面的世界到底有什么?
    是。
    他还是不喜欢外面的世界,他依然喜欢留在父皇和母后身边,因为有他们保护着,他可以什么事都不用想,而且,没有人打他,没有人骂他,没有人嘲讽他,相反,所有的人都会听他的话,因为他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在这宫里,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只是——
    过后几天,傅延珏仍然常常偷跑出去,在御花园里到处寻找那个奇怪的孩子,后来,他终于弄清楚,那是一个刚卖进宫不久的男孩子,家里很穷,大家都欺负他,把他该得的银钱、果子都瓜分了,在那些“精明”的宫侍看来,这个人不但穷,而且傻,因为他总是躲在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枚破戒指,而那戒指并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只是用铜皮包的,上面镶嵌了一朵很小的银花。
    所有的人都叫他“草疯子”,说他有病。
    傅延珏愈发好奇,有一天,他又看见这“草疯子”蹲在池塘边,于是,他慢慢靠过去,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草疯子低垂着头,怔怔看着手里的戒指,根本不理会他。
    “喂,你叫什么名字?”
    草疯子还是不说话。
    “这只戒指,很漂亮。”为了逗他开口,傅延珏第一次说了违心的话。
    “真的?”
    草疯子终于转过头来,咧着嘴笑了。
    “真的。”傅延珏眼中流露出真诚的神色,“它,它是你的宝贝?”
    “嗯。”草疯子点头。
    傅延珏转开注意力:“他们每天都欺负你?”
    草疯子不说话。
    “要我帮你吗?我,可以让你离开这儿?”
    “离开?”草疯子眼里闪过丝迷茫。
    “对,离开。”
    “不。”草疯子摇头,“我不离开。”
    “为什么?”
    “她……说了,只要我在这儿,呆上,三,三年,她就会来接我。”
    “她是谁?”
    “我……”草疯子唇边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我阿姐……”
    “她为什么要你呆在这儿?”
    “我……不知道。”
    “难道,”傅延珏左右瞅瞅,“你就不怕,被他们,被他们打死?”
    “不……怕。”
    傅延珏抓抓脑袋——他真不明白了,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每天晚上,都会,来,来看我,给我好吃的。”
    原来这家伙在做梦。
    “那,好吧。”他伸出一只手,“如果你需要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叫——阿珏。”
    “阿珏?”男孩子眨巴眨巴眼。
    “对,阿珏。”
    “好。”男孩子点点头,抬起一只很脏很脏的手,和他握了握,“我叫小豆,豆子的豆。”
    傅延珏并不知道什么“豆子”,只是觉得这人跟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愤怒起来的时候像一只野豹子,安静时却又十分温顺。
    两个孩子就那样坐在池塘边,直到天空的颜色逐渐黯淡下来。
    第五百五十二章:怕
    从那以后,傅延珏经常跑去找草疯子,不过,他也长了心眼,只穿寻常孩子的衣服,并不显露自己皇子的身份。
    两个孩子渐渐成了心无芥蒂的好朋友,草疯子还是常常被挨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可他眼里那丝光芒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偶尔,傅延珏也带一些好吃的糕点给他,草疯子接过就吃,也不问那是哪儿来的,他们的情谊,就那样一天一天地增厚。
    直到有一天。
    傅延珏再去找草疯子,却四处寻不着人,哪里都没有草疯子。
    他心里着急,找啊找啊找啊,最后终于在一堆杂草丛里找到了草疯子,可他已经死了,七窍流血,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草戒指。
    看到他尸体的刹那,傅延珏浑身的血刹那冰凉,然后放声大叫起来。
    他的叫声很快引来一群侍卫。
    就在两名侍卫近前,准备抬起草疯子的尸体时,傅延珏陡然一声暴喝:“不要动他!”
    所有的侍卫都惊呆了,后退一步,呆呆地看着他。
    慢慢地,傅延珏走到草疯子跟前,蹲下身体,轻轻用手合上他的双眼,然后,他取走他手里的草戒指,非常仔细地收进腰间的锦囊里。
    侍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尊贵的皇子,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会记住你的,我会帮你完成心愿,我会——尽我的力量,保护天底下所有善良的人。”
    然后,他蓦地站起身来,一甩袍服,大步流星地朝龙赫殿的方向而去。
    当傅延珏大步流星迈进龙赫殿时,夜璃歌的手蓦地抖了一下,书册“啪”地落地。
    “母后。”傅延珏定定地站在她的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要变强!我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强!”
    他眼里的烈芒,令人魂惊。
    夜璃歌一摆手,侍立两旁的宫女便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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