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一点点轻抚他的脸,指尖下的伤痕是一种独特的触感,有些硬,刮得她的手指微微的疼。
    他与脸上的这道疤相处了太久,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常常忘了脸上有这么一道疤,这回又是情动之处沉醉其中,一时没回过神来。
    等他发觉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伤痕的边缘时,不由得神色一变,伸手去握住她的皓腕,然而却已慢了一步。
    嘉月原本只是纳闷,为何这道伤疤会这么硬?可没想到,摸了两下,竟让她发觉出其中的奥妙来。
    只见伤疤的边缘已泛了白,微微鼓起,仿佛随时能接下来一般,她瞳孔微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又见他的脸已愀然变色。
    于是猝不及防的,她手指一使劲,便将那道伤疤,完完整整的撕了下来。
    两人俱是一愣,将才火热的气氛登时凝住了。
    嘉月看着手中的那道蜈蚣似的假伤疤,继而抬眸望向他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分明连个毛孔都看不见,更别说有什么伤疤了。
    可她却感到一阵恶寒从脚心蔓延了上来,牙齿也不自觉打起寒颤。
    魏邵是从赤随之战落下了疤痕,这些有据可查,而这个人脸上分明什么都没有,那就说明他不是魏邵。
    这么多年,他瞒过了燕无畏,瞒过了众臣,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参将,平步青云成了如今的摄政王,可谁能想到,他披的竟是别人的马甲?
    一些遥远的记忆又被勾了起来,为何起初的燕无畏对他处处提防,连梦里也杯弓蛇影?
    她曾经有过怀疑,可这些疑惑在与他一次次地联手合作之后,便渐渐消弭了。眼前的人像罩了一层迷雾,分不清是敌是友,无论她怎么看,也总是看不透。
    她一把将他搡倒,又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从齿缝里挤出霜气,“你究竟是何人?”
    “我……”燕莫止喉咙一时噎住,举步维艰。
    “不说?”她从鼻间冷哼一声,“那你回吧,明日朝堂之上相见。”
    她说着拢了拢身上的披帛,起身走到南炕重新坐了下来,拿起一盏茶慢慢地喝着。
    她的意思很明显,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他的身份,定下他的欺君之罪。
    燕莫止望向她那双毫无温度的星眸,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是她主动诱他为她所用,可一旦动摇了她的地位,她立马可以转向他,手起刀落,毫不迟疑。
    就在前一刻,她还千娇百媚的绽放着,下一刻,她便已成了这副冷心无情的模样。
    竟有人能在床榻之上,也能保持着如此精湛的演技,他犹如掉入了寒窟里,嘴唇微动,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报复性地刺痛了起来。
    他的心被当头一棒,鲜血淋漓,三魂六魄也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一个人来。
    他最害怕的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临了。
    她高高在上地坐着,而他却失去了与她平起平坐的资格。
    他徘徊不定,须臾才下定决心,顶着千斤重的步伐来到她跟前,撩袍下跪,“娘娘想知道的,臣都如实交代。”
    嘉月眸光如利刃,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到底松了口,“你说吧。”
    他默了默,这才道,“臣是瞿安燕氏,莫止。”
    嘉月不禁睁圆了眼,漆黑的瞳孔也不由得震动了一下。
    “燕无畏是臣的嫡兄,也是臣的杀母仇人,”他攥紧身侧的双拳,极力平静地补充道,“永康二十五年,臣生于锦国公府,生母姓冯,是锦国公的妾室……”
    那些他不愿回忆的过往,原本已凝成了不起眼的疥疮,如今一点点被揭开来,溃烂不堪的伤口也这么暴露在她的面前。
    他压抑着几乎要崩溃的情绪,说得极慢,奇怪的是,嘉月也出乎意料的冷静,安安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故事。
    “和宣元年,郭枭趁乱谋反,中了燕无畏提前设下的埋伏,被当场伏杀,燕无畏为了保全自己的清誉,网罗罪名,欲除臣而后快,这时,寿城公主的婢女的出现,让臣免于一死。
    “臣这么多年,不敢忘了公主的救命之恩,再度回京碰到公主,实属偶然,可公主既然有所求,臣又怎么能不应呢?”
    大盛亡国已有五年多,她从一介奴婢,变成太后,她听过太多称谓,可细数起来,已经没有听到有人叫她“公主”了。
    她看向他苍白如纸的脸,知道这回他说的是实情,可一想到他心机竟然如此深沉,潜伏在她身边多年而未被人发觉,心头还是不由得浮起一阵后怕,她那温热的血已冷却到谷里,不会再放任自己对他动情了。
    “你回吧。”她冷然道。
    他却朝她重重稽首道,“臣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你讲。”
    “臣会继续替娘娘掣肘内阁,扫清障碍,助娘娘掌权,以报答娘娘的大恩大德,届时娘娘不需要臣了,臣便卸了兵权,自请回乡,绝不会成为娘娘的隐患,娘娘意下如何?”
    嘉悦有些不可思议,可一想到他擅长诓骗,不禁又冷了下来,“你此话当真?”
    “娘娘倘若不信,臣这就立下军令状,娘娘随时都能以此状了结臣的性命,”他说着轻叹了口气,“反正臣的性命是您救下的,您也不必有任何愧疚。”
    “不必了,”嘉月说道,“本宫便再信你这回,倘若你做不到,本宫也不会心慈手软。”
    忖了忖,她又补充了一句,“你的顾虑是多余的,本宫向来最讨厌欺骗,如果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了我,那我就是亲手把他千刀万剐,也不会有丝毫愧疚。”
    他抬起眸,看着她那张艳绝人寰的脸,红馥馥的唇还有些轻微的肿胀,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凝着一层冰霜,令人寻不出一点脆弱的突破口。
    “也好。”他掩下长睫,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既然不曾动心,也就不会痛了。
    这样的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管怎样,能成为寿城公主生命里的过客,他已经知足了。
    他不过是一个让人想拼命掩盖的丑闻,凭什么得到璀璨的明珠呢?
    嘉月不是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可她向来理智,又怎么会与一个擅长诡诈的人共情?
    燕莫止不敢再叨扰,躬身退了出去,也不撑伞,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走在雨幕里,慢慢地在她眼里汇成了一个点。
    嘉月这才关上了窗,又踅身回到寝殿,熄了灯,继而躺倒在温软馨香的床上,阖上疲倦的眼,一夜无梦。
    第五十章
    燕莫止自幼体格便比别人强壮些, 长大之后更是极少生病,就算偶尔感染了风寒,也是一日病愈。
    可自从冒着大雨从顺宁宫归家后, 病来如山倒, 前些日子坠崖留下的病根,也一并被激发了出来。
    高热不退, 咳嗽不断。
    郎中开的汤药一盏盏端了过来,尽数灌入腹中, 可人却越来越消瘦了起来, 脸上更是泛了淡淡的一层青灰色, 仿佛成了一具枯槁的尸体。
    一连七日, 早朝不曾出现。
    嘉月也就遣内侍过来探望他一次而已。
    与其说是派来关心他的身体, 不如说是为了打探是否又是诡诈。
    燕莫止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他骤然想起成安五年的那个腊月。
    此时的燕无畏已病入膏肓, 除了手指还能动弹, 连说话的声音都虚弱不堪。
    在此之前, 他已经揽得了大权, 朝野上下只除了一个郦延良,谁也够不成他的威胁。
    于是他一次次地试探他的底线, 逼迫他认清他钟爱的皇后,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他特意在隔间与嘉月说话,又借机用手帕揩拭她柔软的唇瓣,看着她口脂暧昧不明地晕了开来,这才转身离开。
    如他所料, 燕无畏果然召见了他。
    是夜, 他备好丹砂, 前来觐见。
    他身边的内侍早被他换成了自己的人,倒也不怕生出什么变故。
    寝殿里很暗, 只余一盏灯火摇曳。
    燕无畏朝他轻轻地招了招手。
    他无声地靠近。
    燕无畏的双目已经混浊,一字一顿地往外蹦着,还没说上一句,便开始喘了起来,“义弟是什么时候和朕的皇后走到了一起?”
    他顺着床沿坐下,认真地回忆了起来,“皇上可还记得?您第一次召臣入宫的时候,臣从书房里退出来时,娘娘便坐在偏殿看着我,我们俩的视线对到了一起,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烫了起来,可我没想到,娘娘也是如此……
    “围猎的时候,她借与臣比赛,趁机向我告了白,我招架不住寿城公主的魅力,便这么成了他的面首……”
    他说得很慢,唇角勾起一道甜蜜的弧线,一字一句地戳在燕无畏的心窝里。
    他眼前一黑,一下子吐出了一口鲜血,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大笑了起来,“你别以为她对你是真心。”
    他眸色幽暗,却十分坚定道,“她不需要真心对我,我自会倾尽我所有去护她周全。”
    “也好……如此,我便放心了,我知道自己活不了长久,就怕朝中的那般大臣不会放过她……”他喃喃地说道,冷不防的,衣襟被一只铁拳攥住,他轻而易举就提起他的上半身。
    那双一直恭顺敬畏的眼蓦然变得阴狠无比,半眯起眼,森然的微茫像极了一匹凶残的狼。
    “你不过是一个灭了她全家的乱臣贼子,你怎有脸面装成深情款款的模样?就凭你这点浅薄的贪欲,还是不要侮辱了‘爱’这个字了吧?燕无畏,我不仅会杀了你以慰我阿娘的在天之灵,更会和你妻子共度余生……”
    燕无畏的瞳孔骤然放大,鼻孔一张一翕地盯着他的脸。
    “安息吧。”燕莫止说着,大手覆了上去。
    燕无畏闭上了眼,再也没能醒来。
    他终于报了杀母之仇,也替她完成了心愿。
    他感到喉咙微烫,浑身的血液也雀跃地跳动了起来,那些压抑太久的情感终于疏解了出来,胸口的石头落了地,他感到前所未有地畅快。
    他发了疯地想见她,再此之前,他得洗净他的双手,免得她嗅到腌臜的味道。
    旧事一一浮现在他眼前,原本只是假寐,没想到,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着,梦里是她温软的小手,轻抚他的胸膛,懒洋洋地唤了一声,“魏邵……”
    而后画面突转,是她端了一杯鸩酒,漠然地睥睨着他道:“本宫生平最痛恨被欺瞒,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去死。”
    他骤然惊醒,捂住了空洞洞的心房,那里仿佛被剜去一块肉似的,再也拼凑不出一颗完整的心了。
    窗外有梆子的声音咚咚地传来,已经是寅时了,原来他竟又睡了这么久。
    他冷汗涔涔,里衣都湿透了,可短暂的疲惫过后,身体却松弛了不少,四肢百骸也恢复了元气。
    他索性披衣起来,吩咐小厮拿朝服来,“孤要进宫。”
    他答应过的事情,不能不做到。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几日朝堂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而浪尖之上,正是嘉月与他的私情。
    他一向审慎,从来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只除了那日走得匆忙,留在顺宁宫的那对靴袜忘了带走,没想到,这竟成了他们暗中私会的证据。
    早朝,他进御和门时,便瞧见大臣的眼光有异,进了御和门才发现上首的宝座上只有皇帝一个人端坐着,见他乍然出现,他的脸上也闪起了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化为平静,他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参加皇叔。”
    “皇上不必多礼。”他说着,目光却瞥向帷幔之后空空如也的另一个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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