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过了黄昏才离开的。”
    第五十八章 (二合一)
    天还未亮, 正是天地迷迷蒙蒙的时候,郦首辅在睡梦里并不安稳,忽觉身下一阵猛烈的震动, 一睁眼, 才发现是妻子正使劲地摇晃着他。
    他冷汗涔涔地弹坐了起来,“什么事?”
    郦夫人神色紧张地指了指门外道, “你听?”
    郦首辅竖耳一听,这才发现门外灯龙游动, 有窸窣的声音传了过来, 似乎有什么人在喊:“动作快点!”
    可屋里分明还是黑黢黢的, 天还没亮, 到底是谁敢露出这么大的阵仗?
    “快给我更衣。”你首府催促道, 李夫人只好娶了狍子给他换上。
    换好了衣服, 帝少府西拉上了软鞋, 拿起拐杖, 一步一个脚印的烫到了门边, 眯着眼从门缝中往外望去,这一万不要紧, 只见一双深航的眸子,定定的朝他望了过来,火光照亮了他钢印一如铁的脸,令他心头不自觉一突。
    铃声一响才想起自己在门内□□道,他不可能看得到自己。
    “狼主, 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丽夫人也不知何时溜到了门边, 压低声音对他说道。
    他的声音以镇定了下来, “是朝廷派来的官兵。”
    “什么?”李夫人瞳孔颤了颤,“那该如何是好??”
    “柳明, 定是这厮背叛了我。”
    众所周知,宫里其实还住着另外一位对母子,也就是被封为禹王的二皇子和他的生母惠太妃,而他此前吩咐柳明的便是让他去煽动这对母子。
    先帝生前的确偏爱二皇子,甚至有动过立他为储的念头,只是后来因为大臣反对,最重要的是他被当时人事已是继后的嘉月哄得团团转,听说她滑胎后落下病根,难以受孕,他便把失去生母的太子承在了她的膝下,当然也就打消了换储的念头。
    可先帝此前曾写过一封文书,书上所言,只要皇帝失德,二皇子便可名正言顺地拿了文书,要求废帝,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又废除了这封文书。
    然而这封文书早该销毁的文书,却被他暗中留了起来,原本,不到万不得已,他倒也不打算让它重见天日,只是蔺嘉月逼人太甚,穷途末路的时候,他唯有托付柳明将这封文书给了二皇子,可没想到,他最后的筹码反而落入嘉月的手里,恐怕现在早已成了一堆灰烬了吧。
    “蔺嘉月,你赢了。”
    他想起和宣年间的事来,当时她还是皇长姐,为了平反叛臣,主动找上了他,一个人力挽狂澜想要拯救日益没落的大盛。
    她赢了,却也输了。
    当时的她还太年轻,不知道这世间朝堂里有自己一套准则,而她身为女子,是无权干政的。
    是以,事成之后,他不过是在私宴上暗示了几句,立即有人自愿做了他的手脚,上谏皇帝,要皇帝斥责了她的封号,贬为庶人。
    他总以为,她还是那个趋于他之下的小娘子,到了这时才发现,小娘子已成了风华正茂野心勃勃的太后,而他已然老矣,风云万变也不过如此了吧。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张底牌,永康帝特赐的十样锦,她作为蔺家的后代,绝不可能翻脸不认。
    他冷静吩咐郦夫人道,“把床头螺钿柜里面的匣子给我拿来。”
    郦夫人踅了回去,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抽出螺钿柜的小抽屉,从里面莫出一个长匣子来,这才匆匆地走到郦首辅身侧,将匣子塞入他手中。
    郦夫人蹙着眉,担忧地问道,“郎主,到底发生何事了?是太后……”
    “嘘——”郦首辅比了噤声的手势,这才握紧她的手,压低了声线道,“太后知道我有意废帝,大概要先下手为强了,不过不要紧,你只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情便好,剩下的由我来说,料他们也不敢为难你。”
    郦首辅交代完毕,便开门迈了出来。
    眼前的景象令他不自觉惊呆了,数十士兵举着火把,将偌大的府邸围成个铁桶,各个院落的门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似乎在搜些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老夫乃三朝元老,朝廷一品大员,谁敢在老夫的地盘上放肆!”他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在地砖上叩了两下,浑厚的声音掷地有声。
    领头的将军闻言哂笑,摁紧了腰侧的大刀阔步走了过来,到了郦首辅身前驻足道,“郦首辅,某姓文,不知道您老人家还记不记得某?”
    郦首辅见他阴恻恻的眉眼,半晌没说话。
    文将军又扯了扯嘴角道,“不记得了?您可是堂堂三朝元老,朝廷一品大员,某这样的无名小卒,自然是入不了您的眼,不过……风水轮流转,你也有沦为阶下囚的一天啊。”
    “你究竟是谁?”
    “说了,你也未必有印象,某只记得十年前曾经酒后吐真言,骂你只手遮天,被你的爪牙冠以藐视朝廷大员之罪,生生受了几十杖,到如今我的背上还留着旧伤痕,你要我怎么能够忘怀?”
    郦首辅道,“此事老夫并不知情。”
    文将军冷哼一声,“你不是不知情,你是享受至上的权力,你的爪牙遍布各地,一旦有辱没你声誉的声音出现,便有人做了你的刀,而你这么多年来,表面是仁义君子,暗地里却纵容那么多人为你行凶!”
    一席话将郦首辅怼得无话可说。
    文将军继续道,“来人,郦首辅通敌叛国,把他给我拿下!”
    “通敌叛国”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了下来,郦首辅满脸震惊道,“通敌叛国,什么通敌叛国,你不要满口胡诌!”
    从屋内出来的郦夫人也被这四个字镇住了,瞳孔摇晃道,“将军是不是搞错了,我家郎主怎可能通敌叛国?”
    文将军道,“夫人不必吃惊,我只问你,你家郎主在庆邑有一处庄子,你可知情?”
    郦夫人脸色一白,眸光朝郦首辅瞟了一眼,舌头打结道,“什、什么……庄子?”
    “就是用来与敌国细作接头的庄子,”他说完顿了顿,又讥诮道:“当然,郦首辅贪赃受贿所得的财产也都在那里,我是个不曾见过世面的人,稍稍看了一眼,竟是误以为进了国库呢……”
    郦首辅知道抵赖不掉,蓦然开了口,“受贿之事,我认,不过我未曾与什么细作接头,还请你不要信口开河!”
    文将军嗤笑一声道,“昨日你刚去过庄子吧?”
    郦首辅声音霎时没了底气,“是……又如何?”
    “你庄子里有一个密室,除了你,连管家都不知道如何进,里面藏了不少赃物和账本,是吧?”
    郦首辅眼底的布满了红血丝,他声音微颤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文将军悠然道,“我们在密室里找到盉丘细作的尸首。”
    “什么!”两人齐齐叫出了声来。
    郦首辅双腿一软,往前踉跄地绊了一下,差点跪了下来,还是郦夫人眼疾手快地搀紧了他的臂弯。
    “这是无中生有,是诬蔑!”郦首辅气得狠狠地摔了拐杖。
    文将军鄙夷地眄了他一眼道,“这话,您留着到三司会审的时候再慢慢说吧,我只是个抓捕犯人的,抓到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您跟我说啊,犯不上,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您说是与不是?”
    郦首辅浑身的血液都逆流,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忽地又抓起地上的拐杖,要用力地朝他挥了过去,不料却被他单手握住了。
    他难得失了风度,破口大骂道,“你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文将军轻轻地将他的拐杖拨开了,反问道,“某只是奉命行事罢了,莫非你想抗旨不遵不成?”
    “不……”他闻言重重地跌坐到了地上,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不可能,我有先帝特赐的免死金牌,你不可能动我……”
    文将军屈膝下来,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道,“郦首辅莫非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了?如今是什么年份了,你抱着前朝的东西又有何用啊……”
    郦首辅目眦欲裂地怒吼道,“不,不是这样的……老夫要见太后,她不能这么对我,诛杀前朝功臣,她就不怕被朝臣口诛笔伐吗?”
    文将军道,“你想多了,你是前朝功臣不假,可通敌叛国可不是小罪,就算圣淑有心饶过你,恐怕朝臣也容不下你吧。”
    “让我见她!”
    “一介罪臣,圣淑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不必多言,”他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冷眼挥手吩咐道,“带走吧。”
    两个手持着长戟的士兵立即上前来,不由分说地擒住了他。
    郦首辅一身傲骨,即便是满脸羞愤,也不被他们押着走,咬着牙挣脱了出来怒斥,“不必,老夫自己走!”
    文将军倒也没有强求,便由着他去了。
    队伍从郦府撤了出来,朝着西面而去,因迁就着腿脚不大利索的郦首辅,大家的步伐迈的极慢。
    一轮红日悄然升上苍穹,破云而出,天边逐渐亮堂了起来,摆摊着小摊贩们,散朝的官员们,开始在街道上活动了起来。
    所有的人的目光无一不被这群身披胄甲,走路整齐有声的卫军吸引了过去,却见这群人当中,有一个身着华服的老者,头发皆白,鬓边狼狈地垂落了几缕银发,满脸惨败的跟着队伍往西面而去。
    “这是怎么了?”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驻足的官员们却冷眼旁观着,就在将才的朝会上,郦首辅又缺了席,原本以为他只是告假,却没想到他不仅贪赃枉法,更是通敌叛国,让人抓了个现行。
    今时今日一看,所谓德高望重,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郦首辅的党羽纷纷一改忠心,以检举他恶行来划清界限,登时,他更多的恶行被公之于众,三朝元老一旦堕落,其他人自然避之不及。
    看着百姓的指指点点,以及朝中的同僚们的漠然相向,郦首辅这才明白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他满眼猩红,突然仰天发出了一声咆哮:“是谁把我逼到如今这境遇的,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那厢的西狱里,那些被捕的官员们已经被禁锢了十数日了,在这期间,虽没有受过刑罚,然而上头仿佛将他们遗忘了一般,甚至也没派人提审他们。
    如今真正通敌叛国的罪臣落了狱,那个德厚流光、权力滔天的郦首辅,眨眼之间便成了和他们一样的阶下囚。
    甚至他衣裳发皱,披头散发,脸上的神情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灰败。
    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入了狱,是谁都不好受,更何况这是自小吃着金齑玉脍长大的世家子弟们,从来出门都有小厮侍奉着,回到家里更是妻妾成群,软玉温香,何人受过这种苦啊。
    他们为何出现在寺里,还不是从郦首辅口中听到了太后和摄政王幽会的消息,想要“无意”撞破了他们的秘情,从而使他们身败名裂。
    待落了狱,大家才反应过来,一切只是太后的将计就计,把他们囚禁起来,却不加以审问,一为威慑,等着他们动摇,二则是想消磨他们的锐气。
    众人心知如此,可却是有口难言。
    每个人进来时都是一身绫罗绸缎,过了这么多天未曾洗澡,身上的衣服都有了一股难闻的味道,袍角也不免粘上了些脏污的东西。
    如今害得他们无辜受罪的罪魁祸首在此,所有人都厌憎地盯着他,恨不得生生啖下他的肉以解心头之恨。
    “是你……”
    “没想到自诩一身正气的郦首辅,竟是叛臣贼子……”
    有嘴碎的人已经开了口,郦首辅怔怔地望向这些丑陋的嘴脸,他们曾是他的最忠实的拥趸,一朝落败,轮到被他们耻笑的地步。
    他嘴唇哆嗦,却是有口难辩,“你们——他日仗着老夫的权势兴风作浪的时候,恨不得把脸贴到地上任由老夫践踏,如今我深陷囹圄,你们又想借机对我唾上一口,以示清白……”
    他说着竟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眼眶里甚至笑出了眼泪,“你们这些杂碎,别以为侮辱了我,你们就能独善其身了,我告诉你们,我从未与什么细作有过联系,更不曾通敌叛国,这一切,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平日里,郦首辅虽已年迈,可却是个连头发丝都要梳得一丝不苟的人,说话更是从容不迫,哪曾这么歇斯底里的怒吼过?
    大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郦首辅笑了笑,又道:“你们,不妨想想,如今事的是什么样的主,来日……我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说完,牢门被关上,狱卒拿出铁链绕过木栅,在上面落下一道锁。
    狱里狱外隔开了两个不同的天地,狱卒瞥了他们一眼,催促道,“狱里湿冷,贵人们还是先出来以免沾染了湿气吧。”
    一行人这才相继出了狱。
    那厢仵作在细作的食道里取出了那枚被吞的金锭子,掂其重量,这才发觉其中的异样,撬开底部的圆孔一看,里面竟藏着一张纸条,上面记载的正是机密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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