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考生的卷子,三场一共九百张,收上来后先要经过糊名,接着分发到各阅卷官手中,阅卷官一共三位,还有一位总阅卷官,叫做总裁,若有某阅卷官和某阅卷官因卷子名次或观点不一样而产生了矛盾,就上交给总裁评定,给出最终结果。
    卷子有九百张,阅卷官只有三名,每一位阅卷官平均分到手三百张卷子,这么多卷子需要在五日内批阅,挑出六十八人,还要按才干列出从一到六十八的名次,堪称时间紧,任务重。
    但科举到底与后世高考不同,高考里再差的卷子也需要阅卷者给个如实的分数,但科举的阅卷官可不需要对所有考生负责,他们的任务是拔尖儿,只要那最尖的六十八名,其他的,三年后再来吧您内。
    正因如此,譬如有错字卷,涂抹卷,污损卷,这种就算文曲星本人下凡也没用,阅卷官根本不会看内容,眼睛扫过直接就提起丢在黜落那一堆里了,一场黜落,另外两场的卷子也不会看了,考吏会按照黜落的名字找出,一同取走。
    还有那等犯忌讳的,格式有误的,思想不端的,也是二话不说黜落,这就去了好一批,先粗筛出这些卷子,剩下的试卷里才会具体看答了什么,所答可有谬误。
    说考官的个人喜好可以决定考生的生死这话真是一点没错,阅卷官脾性不同,有的喜欢辞藻优美行文华丽的,有的倾向谨小慎微克己规矩的,也有欣赏言辞务实不夸夸其谈的,具体哪份试卷落在哪个脾性的阅卷手里,也看运气。
    譬如有个考生运气就很好,他的那篇“神女踏歌”的诗词赏析做的合了阅卷官甲的眼缘,让其爱不释手,连连叫了三个好。
    “此等风流俊逸之文章诗才,当名列第一。”
    另一个阅卷官听他这么夸赞,就探头来看。
    阅卷官乙:“文辞的确经惊艳,只是过于轻狂了些,说第一有些言过其实吧?不若我手头这篇,用词简练凝实,但针砭时弊,鞭辟入里,是个谏才。”
    阅卷官甲听了不高兴了:“你说我这篇轻狂,我还说你那篇过于刁钻呢,满眼看去只有批评,一点实际的解决方法都没有提出!”
    阅卷官乙也不爽:“此篇好歹提出了问题,你手上那个只会歌功颂德,这是为朝廷取材,哪能让谄媚之人幸进。”
    “你轻狂。”
    “你刁钻!”
    “你粉饰太平!”
    “你个假清高!”
    二人互瞪一眼,同时看向阅卷官丙:“李兄,你怎么说?”
    李大人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他被手头一篇文章吸引了,听见甲乙两位大人喊他,懵懂抬头:“啊?”
    甲乙阅卷官挥舞手中卷子:“李兄你站在哪边!”
    李兄朝他二人招手:“王大人陈大人,你们来看这张卷。”
    王陈二位阅卷官挑眉,看向李大人桌上的卷子。
    这正是最后一场截搭题的答卷,初看这卷子,一眼就会被其雅正方黑的字体所吸引。
    陈大人一看便赞:“好工整的字!清晰婉丽,兼具中和之美!”
    王大人欣赏的是俊逸风流,兼正与陈大人别苗头,陈大人既然夸,他自然要贬:“我倒是觉得匠气有余,俊逸不足。”
    李大人道:“嗐,别光看字,二位大人,看内容啊!”
    王陈二位大人逐字逐句看起来,越看,神情不由越认真。
    作为阅卷官,他三人虽各自有各自的审美和思想偏好,但既然能被点为阅卷官,阅卷水平自然是不差的,该考生言辞朴素,乍一眼看去仿佛平平,细读内容却觉得能写出这篇文章来的人定然胸有千壑。
    阅卷官在阅卷工作结束前是不允许出贡院的,除吃喝拉撒外甚至不允许出阅卷的屋子,三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看多了那等言之无物的纸上谈兵自然气闷,一看这卷子却觉心头滑过一道溪流,或六月天吃了个甜冰,凉津津地舒服。
    这倒不是说此人作文有多骏彩华章,而是此人切入的角度十分不同,在大启一直有一个观点,既农和商是此消彼长互相对立的,大力发展商业,必然有损农业,大力发展农业,又必然抑制商业,该考生从一村一隅入手,阐述了农与商的辩证关系,二者并非死敌,可以相辅相成,共同发展,接下去就提出几点实际的发展理念和发展办法。
    一篇文章用词虽不华丽,但提出观点,论证观点,举例论证,令这篇文章有很强的逻辑性和可操作性,仿佛照着去做,就能取得不错的结果。
    看完之后,三位阅卷官面面相觑。
    轮到李大人问王陈二位了:“王大人陈大人觉得如何?”
    王大人凭良心道:“该生娓娓道来,虽不以辞藻见长,但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陈大人想了想:“观点新颖,是你李兄最欣赏的务实风,只是该生想法会有过于超前了些?”
    李大人道:“年轻人嘛,思维开拓是件好事。”
    这时王大人提出了哗点:“观其字体,中正平和,该生应是个中庸老成之人,观其内容,却隐有进取之意,不若再看看该生其他卷子?”
    虽说糊了名,但考官想要知道考生的卷子,也不是没有办法,何况这份卷子的字体如此独特,很快,李大人就从卷堆中翻出了同样字迹的两份卷子,诗词赏析和事务题。
    事务题不是重点,考生也答得中规中矩,三位大人着重看诗词赏析。
    一看之下不由略感失望,能将截搭题答得如此出神入化的考生,在文采上实在平平,并非不好,也上了及格线,但就像王大人评其字体那般,匠气有余,灵气不足,看来这位的确非是长于辞藻之人。
    若光看其中两份试卷,此人评个二甲前三问题不大,可若加上这第一份“神女踏歌”赏析卷,此人的短板一下就暴露了出来,连前五都进不了。
    李大人原本十分看好这位考生想取他前三,王大人和陈大人心中也各自都有思量。
    第六日,阅卷工作基本完成,挑出来的六十七份试卷和名次列在总裁案前,总裁是文渊阁大学士许重言许大人,他并未全看,取了前五的卷子看了眼,略调整名次,本届会试进士科考生的排名成绩就此定了下来。
    第七日,发榜。
    发榜日这天全家早早就起了身,今日谁都没有心情出摊卖吃食了。
    云罗氏在厨房备下鸡鸭鱼肉,买了香烛和红纸,一大早就烧了香拜皇天菩萨,保佑哥婿高中进士。
    安儿和然儿眨着爱困的眼,被早早从床上抱起来穿好吉利的红衣,打扮得像两个报喜童子似的被抱到堂屋,一起陪同着等爹爹的喜讯。
    云清有些坐立不安,时不时站起又坐下。
    云爹等了一会儿说骆驼还没喂,要去后院喂骆驼,草哥儿说早起不是喂过了,云爹说怕没够,再去瞧一眼放心。
    叶峥瞧着一家都心神不宁,自己虽然也急,但好歹还是沉下心来安抚云清:“清哥儿你就坐下来等吧,走来走去的晃得我眼晕。”
    云清大惊,伸手去摸叶峥额头:“哪里晕,可是昨晚没睡好着凉了?我去请个大——”
    大夫一词没说完就把叶峥一把按在椅子上:“我没事,我就是想说你坐下来等,不然就是把这地踩出火印子来,该不中还是不中啊!”
    云清现在就听不得不中二字,忙忙一把捂住叶峥嘴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休要胡说,必然中的!”
    叶峥听得,他都十九了,马上要二十了,还童言呢。
    安儿和然儿这两天常被教着说爹爹高中,此刻听得中不中的,想起这茬来就蹦跳着喊:“爹爹高中,爹爹高中!”
    云罗氏听得满脸喜色:“哎哟,我家两个小福星都说爹爹高中,人说孩儿眼明心亮,说什么是什么的!”
    叶峥这回是真哭笑不得了。
    一会童言无忌,一会说什么是什么,到底童言有谱没谱啊!
    尽管心里吐槽,面上还是喜笑颜开把俩儿子搂怀里,一人脸颊亲一口:“爹平时没白疼你们啊,关键时刻说话就是好听。”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动静,一家人,连带叶峥都站起来,直勾勾看过去。
    大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王阡直。
    “呼——”不是喜差啊,一家人又坐下。
    王阡直瞧得满脸疑惑:“咋了,我一听说今日放榜,去卫所应了个卯就来了,咋这么失望的样子?不欢迎我来?”
    叶峥把那茶碗拿起喝一口:“没有,欢迎欢迎,就是我家今天都绷着神经,听见外头动静,以为是喜差来了呢。”
    王阡直秒懂,走进来问好后坐下。
    坐立不安的人又多了一个。
    终于,太阳升至半高的时候,一阵敲锣打鼓声从巷子另一头传来,听着声音是往这方向,且越来越近了。
    众人心头捏把汗,但敲锣声听了一早上了,也有误听,实则是去别家报喜的,此刻有外人在也不好表现得过于急切,强自按捺着。
    那锣鼓声由远及近,到了家门口忽然停了,叶峥屁股抬起半拉,忽然就听外头脆生生响亮:“喜报!堰州府平安镇溪山村的叶峥叶相公高中进士科第十名!叶相公可在家?”
    王阡直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喊:“在在在,叶相公在家!”
    其余人也忙飞奔着去大门。
    喜差声音洪亮,满脸堆笑又报一遍:“堰州府平安镇溪山村的叶峥叶相公金榜题名,高中进士科第十名!叶相公是哪位啊?”
    叶峥被好几双手推至喜差前,整整衣袖:“在下是叶峥。”
    “恭喜叶相公,阿不,该叫进士老爷了,您高中了,小的给您道喜了!”
    说完双膝跪地,给叶峥磕了一个。
    叶峥忙去扶,顺手将云清塞他手里的红包递给喜差。
    喜差接过红包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容越发真诚,这趟来着了!叶进士家人慷慨!
    第62章
    四月初,春花灿烂,芳草香美。
    大启朝六十八名登科进士在春日暖阳中立于气势磅礴的皇级殿前广场上,等待着天子的亲临检阅。
    这是大启规格最高的一场考试,主考官乃是大启天子,明光帝。
    明光帝自二十三岁登基临朝到如今六十有七,亲自到场主持过的殿试只有三场,今年是第四场,所以整个广场的气氛极为肃穆庄严,与其他年份不同。
    和许多人认为的殿试必须要天子亲临不一样,其实天子并非必须亲到殿试现场,殿试只是代表皇帝会参与出题和最终阅卷,在皇极殿前考试说起来只是个形式,这个形势自有其目的和意义,主要是为了平衡会试中主考官和诸学子的关系。
    在没有殿试的年代,学子一旦考上进士,那一届的主考官就成为这届进士们的座师,不同座师底下的学生互相抗衡,形成朝堂上各种交织的派系。
    为了破解这种天然的从属关系,后来就生出了殿试,有了殿试以后,进士们答的题乃天子所出,立于庄严森然的皇极殿外,经历如此意义重大的荣光和仪式,让所有考生心中记得的人是天子,自己乃是天子门生,天子才是他们的恩师,而非什么主考官。
    再者,主考官是人,人就会受影响,难免因为各种原因形成门阀世子霸榜,或者南北榜过于不均等问题,殿试前十名会由天子过目亲定,从宏观方面调整大局,做到一定程度上的平衡。
    不过,即便殿试的意义如此重大,它只是一场排名制考试,并非淘汰制,理论上登上皇极殿参与殿试的考生是不会在殿试中被黜落的,哪怕发挥失常排名比较靠后,至少也能得一个同进士出身,也是祖坟冒青烟的光宗耀祖。
    关于殿试为什么不黜落考生,这里头也有个悲伤的故事,传闻前朝曾经发生过考生在殿试上多次被黜落的情况,考生一怒之下转而投靠敌国,由于该考生能多次登上殿试,说明本身就是英才,_投敌后凭着对母国的了解和自身才干,给母国制造了许多麻烦。
    考虑到有前科,而能走到殿试的考生的确都是精英分子,后来殿试就不再淘汰考生了,哪怕最末也给个同进士出身。
    随着鼓点敲响,明光帝全幅仪仗从皇极殿前的石阶上走下,立于广场。
    考生在进来前受过简单的礼仪培训,跟着众考官双膝触地,三呼万岁,接着天子说起身,众人又起立平身,低眉敛目站好。
    叶峥随着人群跪拜,又站起,知道这时候不是讲什么人人平等的时候,该跪就跪,没啥好说的。
    明光天子时年六十七,在七十就知天命的古代,是位真正的长者老人,但叶峥听其讲话的声音依旧平稳有中气,不像同岁数民间的垂垂老朽,声颤颤,齿动摇,这就是养尊处优给人带来的好处。
    明光天子的话不多,照例讲了些你们站在这里的都是国之栋梁,要继续努力之类的鼓励词,接下来殿试就正式开始了。
    殿试的时间只一天,考一道题,写一篇策问,只要是凭真才实学而不是作弊上来的,一题而已,对考生来说小意思,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题目早就由明光帝拟好,也没封起来,直接就在案几上的白纸上明晃晃写着。
    可是在皇帝开口殿试开始前,却没一个考生敢朝题目那边偷窥一眼,就怕弄个急功近利御前失仪,反而得不偿失。
    大家心里头和明镜似的,走到这一步,怎么都会有个名次了,又猴急什么呢,真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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