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他们一直在说啊,说过很多次,一次次地询问,恳求,却换来了含糊地无视,敷衍地回复,直至一个残酷的否定答案。
    “林老师因为个人的原因,已经从幼儿园离职,不会再回来了。”
    如同往常的每一次,这话孩子们问过太多遍,消耗掉了老师的所有耐心,让她的语气变得更不耐烦起来,“你们不要再任性折腾了!”
    迎面而来,充满了怒气的吼声,令浩浩下意识地缩了紧脖子。他更害怕了,不由捂住了眼睛,嘴巴也委屈地瘪了起来。
    旎旎从浩浩的身后,探出了一点脑袋。
    “浩浩,别哭。”她也害怕,只能小声地安慰说,“我也想让林老师回来,你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小孩。”
    出于避嫌,魏佳没进教室,而是一直在窗外关注着屋内的情况。
    在看到浩浩和旎旎强忍泪水的小可怜模样,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推开门,快步走到了他们的身边,护住了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孩。
    *
    浴室里经过打扫,已经恢复如初了。破碎的镜子被替换成了新的,明亮光洁的镜面上,贴着一张两人的合照小相。
    林奢译很喜欢这张照片,每天洗漱时,都要小心翼翼地抚摸一下。
    照片里的他有些拘谨,比起看向镜头,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身边的人身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施妤面朝着镜头,不同于以往的灿烂笑容,她露出一个有些羞怯,似乎在恋爱中的微笑。
    林奢译因为自己的猜测而感到欢喜,仔细擦净了镜面上溅到的水渍。
    不止这一件,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施妤说马上要换季了,她没时间,林奢译便主动应承下来要帮忙整理冬春交替时的家居衣物。施妤抱怨说,她工作累到肩膀疼,那他必须要开始全面学习肩颈的按摩放松了。还有施妤出国时要带走的行李,这可是件大工程,林奢译把它安排在最后来做。他数着日子,计算还剩下多少天,每天都预想一遍离别到来后的凌迟。
    手臂上迟迟未愈的伤,也拖累了林奢译的进度。
    不过是多搬了两个箱子,绑带就渗出血来。林奢译找到了剪刀,一层层的挑破了剪,直到冰冷尖锐的金属贴住皮肤,如暗处爬行的蛇,剪开了模糊血肉的绷带,连带着,似乎也会轻易地撕咬开新长出的那层薄肉。
    林奢译比划了一下,避开了缝合的线角。
    待他把伤口重新包扎好,看不出二次受过伤的模样,后知后觉地,他发觉放在客厅里的手机已经响了有好一阵了。
    久违了的,竟然是有关于幼儿园的铃声。
    电话里那道来自魏佳的声音,仿佛间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寥寥地,让林奢译有一瞬间的怀疑,他在幼儿园里工作的日子是真实存在过的吗?还是说,一切不过是幻觉,是当施妤不在家时,他呆在四方块的房间里,躲在什么角落,是他寸寸逡巡,自我欺构的假象。
    幸而很快,林奢译被拉入了现实中。
    陈宇宙和知遥不见了。
    魏佳没有提及两个孩子逃出幼儿园的原因,只是问林奢译,最近有没有和他们联系,见到过他们。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她道了声打扰,匆匆挂断了电话。
    林奢译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
    即使施妤说最近阳光正好,天气回暖,建议他多晒晒太阳,林奢译也只把客厅里的厚重窗帘拉开了些,窗户依旧关得紧实,透不进一点的风。
    他不想出门,只愿呆在家里,一心等施妤回来。
    但此时魏佳的话犹言在耳,陈宇宙和知遥的安危不定,让他记挂。林奢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取下了出门的钥匙,攥在手中。
    或许真的是冬去春来了。
    林奢译裹着隆冬的外套,明显感觉出来了一点闷热。
    正午时分的太阳也更耀眼了,明晃晃地,晃得他睁不开眼,毫无保留地洒在脸上,灼烧般让他避之不及。林奢译不适地挡了下脸,便连路人偶尔投过来的打量视线,也让他心生畏缩。
    他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会不会介意和杀人犯有关系的人做邻居。
    几个调皮的小孩追赶着,玩闹地从他的身边跑过时,林奢译条件反射地,想叮嘱孩子们跑慢些,小心跌倒。然而紧接着,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被一群小孩围起来,被他们讥讽和嘲笑的回忆,张口欲出的话,也就那么吞了回去。
    从家到幼儿园的方向,林奢译明明很熟悉,这一次却走得有些难捱。
    他勉强打起精神,沿途寻找着。
    当路过一个公交站牌时,他若有感应般,视线从刚开走的公交车上一划而过,落在了两个矮矮小小的身影上——
    顾忌着坐上公交车就睡着,睡觉流口水,还弄脏了知遥衣服的事儿,陈宇宙羞愧不已,脸蛋一直红通通地,他没话找话地说:“今天好热哦。”
    知遥辨认了下方向,指着不远处的小区:“姨姨家应该在那边。”
    陈宇宙说:“遥遥,我、我请你喝奶茶吧!”
    知遥摇头:“我不渴。”
    陈宇宙连忙说:“我想喝!我最喜欢喝奶茶了!”
    “……”知遥想了想,不解地问:“宇宙,你经常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陈宇宙说:“对啊。”
    “不会惹家长生气吗?”
    知遥问完,自个先否定了这个问题。毕竟她可是经常见到陈爸对陈宇宙骂骂咧咧地,有时还被陈宇宙气得跳脚。
    “当然会生气了。”陈宇宙理所应当地说,“因为我是个叛逆小孩嘛。”
    “为什么不乖乖的呢?”
    陈宇宙说:“乖小孩很好,但不代表叛逆小孩不好呀。”
    知遥不想承认,她有时候很羡慕陈宇宙。
    显然陈宇宙也对自己的答案很满意,叉着腰,补充说:“我是个反抗的、叛逆的快乐小孩!”
    陈宇宙积极地提议:“我们点三杯奶茶吧,也给林老师带一杯!”
    知遥问:“那你有钱吗?”
    快乐的笑容就从陈宇宙的脸蛋上消失了。
    他突然想起来,他们逃出幼儿园后,因为没钱打车,只能选择坐公交。刚刚塞进投币箱里的两枚硬币,还是知遥贡献出来的。
    陈宇宙把他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末了,捧出了两截凉透了的玉米,苦哈哈地说:“遥遥,不喝奶茶了,我请你吃玉米吧。”他抵抗着玉米的美味诱惑,说,“喏,让你先选!”
    这实在是超巨大的妥协和示好了。
    林奢译悄悄走近了两个小朋友。
    微附下/身,他笑着问他们:“确定不想喝奶茶了吗?”
    第72章
    时间突然被定格在了一瞬间。
    陈宇宙没察觉, 抢先回答了一句:“我想喝!”但紧接着他反应过来了,跟雷达扫描似的,只一下就抬头看向了说话的人。他爆发出一声中气十足地呐喊:“林老师!”玉米也不要了, 他犹如一颗饱满的小炮弹,直接发射出去,一个猛扑后, 精准地撞击进了林奢译的怀里。
    五岁多的肉蛋,长得快, 几乎每天都窜个样。
    林奢译原本勉强还能抱起陈宇宙,然而今日这下, 他条件反射地护紧怀中的孩子后, 踉跄地退几步, 终于是被陈宇宙扑倒在地上, 跌摔了个彻底。
    知遥看了, 都觉得生疼。
    她连忙要拉陈宇宙起来。
    奈何陈宇宙发起狂, 挥舞着正义之铁拳,谁也拦不住。他怒气地, 邦邦先捶了林奢译两拳, 边打边说:“你个大骗子,明明答应了要回来给我们上课,结果还是走了!”他质问,“一点消息也没有,你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也找不到你,大家都急坏了!”
    林奢译揉了揉他的头,哄道:“先起来好不好?”
    陈宇宙正生着气呢。
    他瞪圆了眼睛, 尤残留着几分当年幼儿园一霸的风范。
    林奢译便放弃了挣扎,他实打实地跌坐在了地上, 温柔地抱紧怀中的小孩,小幅度地拍打他的背,安慰道:“乖,别难过了。”
    陈宇宙说:“我不难过,我就是生气!”
    林奢译顺从地附和:“拜托你,原谅老师吧。”他轻笑了笑,更放柔了声音,“你打得好,老师知道疼,知道错了。”虽然隔了层厚实衣服,手肘和大腿依然传来了被撞伤的痛感,尤其波及到了受伤的手臂,更是持续连绵的钝痛。
    但这种疼痛,却能让林奢译区分幻觉和现实。
    在感觉幸福的时候,越疼,才能越证明这幸福是真实存在的。
    陈宇宙嚷着:“不要不要,不原谅你!”
    他毫不留情,抬手,又要是降下两道雷霆铁拳。不过这一次,没有落在林奢译的身上,而是挥舞在了林奢译面前的空气中。一如在他无数次设想会见到林老师的场景里,他狠下心,最多也只舍得惩罚地锤林老师两拳。
    林奢译显然也看出来了这点。
    他心有触动,神色慢慢地伤感起来。
    陈宇宙小幅度地抽了下鼻子,说:“老师,我终于找到你了!”他忍了又忍,根本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我真的好想你啊!”他趴进了熟悉的怀中,简直要把他在这段时间里被家长和老师轮番呵斥过的不甘心;把他下定决心要逃出幼儿园,发誓要在茫茫s市,大海捞针般找老师的勇气;把他在小伙伴面前故作的坚强,发誓的承诺,还有他和知遥在陌生环境中的害怕和不安,统统哭出来……
    他承受了太多委屈了。
    直到在见到林老师之后,这种一心一意,又浮浮沉沉的感情才终于沉淀下来。
    林奢译没了围裙口袋,失去了哄孩子的诸多小玩意,只能挑拣着尚且干净的衣袖口,一点点地帮陈宇宙擦眼泪。他擦得专注,愧疚,仔细。他早就知道的,孩子们的眼泪很烫,会把他的手指,甚至于他整个人都烫伤。
    他捧住陈宇宙的软脸蛋,说:“我也很想你。”
    陈宇宙泪眼朦胧地问:“真的吗?”
    林奢译觉得这话有些熟悉,恍然间,他想起来了,他曾经也无数次地这么问过施妤。他当时希望得到什么答案,而施妤又给予了他什么回复?
    “真的。”
    “我能相信你吗?”
    “你能相信我。”
    施妤当时是这么回答的,林奢译复述了一遍,告诉陈宇宙:“是真的。”这也确实是他遵从自己的内心,想要给出的回答。他承认他舍不得,他很想、很想孩子们,他是如此的思念着大家,和幼儿园里所发生过的一切,然后他把这种想念说出了口。
    林奢译耐心哄着,任由陈宇宙趴在他怀里,痛快地大哭了一场。
    待到陈宇宙哭累了,他砸吧砸吧嘴,知遥适时地递给了他一杯奶茶,温度刚好,还多加了一份他喜欢的焦糖珍珠。
    林奢译帮他插上吸管。
    陈宇宙就着林奢译的手,连啜了好几口。
    直到胃里也暖乎乎的,熨帖地,他有力气,也有精神从林奢译的身上爬起来了。不过这一爬不要紧,他实在是后知后觉,这才注意到原来林奢译的胳膊受伤了。
    难道林老师是因为受伤,不能去幼儿园上课的吗?
    陈宇宙的眼里燃起了希望!
    林奢译轻声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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