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吏佐祝暨道:“明府让您下刘镇将的兵符。”
    薛县丞恍然,却万分惊愕。他支支吾吾:“这……”
    “顺带将他的嘴堵上。”
    所有目光都朝薛县丞看去,都知薛县丞与刘仕忠有几分关系,便觉这戏更好看了。
    刘仕忠威胁:“薛令之你敢过来老子就要你的命!”
    许稷拆招:“薛县丞,他带来的兵现已被缴了武器。”
    薛县丞不是甚么很大胆的人,手心冒汗,喉结不住滚动,额角乱跳。他看看刘仕忠,又看看许稷,最终竟是稳住心神朝刘仕忠走过去。一武人将布团递给他,他哆嗦着手将布团往刘仕忠嘴里塞时,被刘仕忠唾了一口!
    薛县丞一咬牙,猛摁住刘仕忠的头,再用力一塞,便将刘仕忠堵了口。他直了直腰背,却没松气,伸手到其腰间摸到兵符,立刻转身朝许稷奔去。
    将兵符往许稷面前一放,薛县丞一躬身,忙往后一站,表示以后与许稷一队。
    许稷知道这种人没有真心,对于没真心的人没必要花心思去收买,让他清楚利害关系就足够了。
    她将兵符握在手中,摩挲一阵道:“你手下那些兵多的是市井无赖、猎户悍民,他们只关心利益,只为利益卖命,而不是为某个人。变易主帅对他们来说,并无所谓,稍一威胁便立刻变节,刘镇将怎会不懂这个道理呢?”
    刘仕忠怒红了脸,额角青筋凸起,若不是被几个身强力壮的武人钳制,大约就要上前将许稷揍成肉泥。
    祝暨这时上前打开了门,阳光照进来,公厨内一片明亮,外面的嘈杂声也渐渐听得清楚。
    “横 行县乡,鱼肉百姓,纵手下挑起兵乱,这些罪名够不够?”许稷缓缓说着,“倘若不够还可加一条,绑架新任县令,依律法起码徒三年。”她乌黑的眸子看向他,那 一眼里透着城府,像是报私仇,却又分明说的是正义:“某已上报州录事参军,想必州府会依法对此做出正确定夺。”
    她拔起扎在食床上的匕首,夹进簿子里,与县官县吏道:“今日暂到这里,诸君请回公房。”
    随后又起身对着大步走进来的人道:“至于余下之事,麻烦朱兄。”
    朱廷佐走进来,指挥着手下将刘仕忠押走,又与许稷道:“他今日带来的那些虾兵蟹将还得处理,高密县镇兵营也要去盯着,我暂先过去,改日找时间再叙。”
    “朱兄辛苦,慢行。”许稷拱手致谢。
    朱廷佐豪爽地出了门,县官县吏也纷纷散了去,公厨内便只剩下收拾残局的陈珦及许稷。
    许稷出门,陈珦亦是不声不响地跟着出了门。
    许稷走到廊尽头忽停下来,陈珦亦是止住了脚步。
    许稷转过身,随口一提般问道:“陈君可是认识王十七郎?”
    陈珦抬眉:“这……”稍顿又问:“明府如何知道?”
    许稷淡笑,复转过身提醒道:“往后不要将书信随意夹在公文中了。”
    陈珦骤然明了,他那日拿出信还未看完,因临时有事便塞进了公文中,可后来竟是忘了,而这公文又由吏佐送去许稷那里审阅,那信定是被她瞧见了!
    陈珦只叹失策,跟着许稷走出廊庑,便见春日午后的温暖阳光便铺了满地。
    那封信虽未署名,但许稷却还是一眼认出了字迹,秀整谨慎,出自王夫南之手。
    信中言辞恳切又别扭,拜托陈珦多照应,却又说千万不要让她发觉出其中情委,甚至让陈珦阅之即焚,可惜千算万算,忘了陈珦是个粗心大意之徒。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做人真难,我要放弃做人了,明天就去当植物。
    ——*——*——*——*——*——*——
    1长从:其实是长期服役的意思。还有个词叫长征健儿,就是驻守边疆长期外征的。
    2团结兵:有别于职业兵。这种兵不离生产,不离乡土,农忙时生产,闲时训练,政府会予以相应补贴。
    ☆、第30章 三零名心具
    高密县镇兵还不晓得刘仕忠出事,朱廷佐的兵就将他们困了个水泄不通。
    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里面的人也没法求助,朱廷佐守着高密兵营态度坚决,放出话说只要出挑乱者,必杀无疑。
    有不信邪的亡命无赖唆使同僚一起作乱,朱廷佐说到做到,逮住挑事头头直接砍。三天内出了好几场乱子,朱廷佐不损一兵一卒全部平掉,落了个“凶毒狠辣”的评价。
    但那又怎样呢?高密军群龙无首,一群野蛮子,成不了甚么气候,骂就骂好了。
    一时间“朝廷要杀光高密军”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上下传遍,弄得人心开始涣散。
    类 似“都是前阵子兵乱的错!我们为何要出那头?密州军作死也就算了,我们跟着凑甚么热闹?”、“就说密州都已经让给朝廷了,我们和淄青李节帅没甚么关系了, 干么要我们闹事?现在想想真是找死。”“都第四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刘镇将恐怕是被朝廷弄死了,我们也是网中之鱼,怎么办?”、“拼吗?总比困死在这里 强!”言论在军中四起时,许稷来了。
    许稷是与朱廷佐谈判的姿态而来,请他收兵撤出高密。
    因之前仅仅是解决掉了刘仕忠,离许稷削减兵额的目的还有一段路要走。按照许稷的计划,是先踢掉刘仕忠,暂不提削减兵额一事,免得高密军将所有怨气都撒到她头上。
    县令乃亲民之官,她在高密一天,就不能太明显地得罪人,包括高密军。若姿态强硬粗暴地将削兵令执行下去,就是两玉相撞俱伤而已。
    但朱廷佐不同,他本来就与高密军是两个立场,他代表的是真正的朝廷力量,在这地方就算将人全部得罪光,拍拍屁股带着兵回去了,谁也没法找他算账,所以由朱廷佐做这恶人再合适不过。
    许稷则只要放下所有姿态,言辞恳切地与之谈一谈,让他放高密军一马,再接受他提出的削减兵额一事,便可顺水推舟,将此事真正提上执行日程,且还能当回好人,对退役的高密军予以优待及补贴。
    这商谈据说许稷和朱廷佐各有坚持,互不相让,以至于拖了很久。
    高密军中这消息传遍,都期冀着一个较好的结局,顺带恶毒诅咒朱廷佐断子绝孙。
    最后的结果贸一看是各自妥协过的,朱廷佐撤军高密,而高密军需裁至五百,其余人退役或转为团结兵,不再享有官健兵的待遇。
    原则上非本地籍的官健兵一律撤掉,给予返乡补贴;而本地籍则多转为团结兵,忙时回家劳作,闲时统一集结训练,予以税赋上的优待。
    算不上皆大欢喜,但对于大多数高密军来说,这结局总比平白无故被杀掉强。
    至于高密军中态度无赖的恶势力,许稷一个也没留,全让朱廷佐带走依律处置。
    整件事做得算不上磊落但还比较厚道,朱廷佐也算是认清了许稷的面目,这家伙可比他想象中要狡猾精明得多啊。
    月末朱廷佐要撤军时,特意喊了许稷喝酒。许稷正忙着处理兵员之事,已是焦头烂额,却还是抽出空来与他见面致谢。
    “你县廨那些人嘴不会乱说吗?捅破你的小阴谋甚么的。”
    “都在一条船上,没人会多这嘴。何况说了也没甚么,大不了说抓刘仕忠之前某便受了朱兄威胁,不得已为之。”
    “可信吗?你那日可是怒气冲冲。”朱廷佐摇摇头笑道,“你算不得甚么正人君子,但我服你。蕴北说的没错,你很有胆魄,且能拎清利害关系。”
    许稷笑:“可他还曾笑我自保心太重。”
    “自保心没甚么大不了。”朱廷佐转动着手中陶杯,淡淡地说:“比起不做声暗搓搓地坑队友,你能敞开来说要利用我,就已经好太多。且这样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先记着吧。”
    “是。”许稷认真记下这笔人情。
    “说起来,刘仕忠倒了,县镇兵群龙无首总不是办法,兵符交给州府了吗?”朱廷佐喝了一口酒抬眸看她。
    “仍在某手中。”
    “还在你手里?”朱廷佐错愕,“你莫不是想要——自请兼任镇使?”
    “是。”许稷饮了一口酒,郑重道:“倘若兵权再旁落,某甚么都做不成。”
    “话虽是这样说,但你到底一介文官,兼任镇使未必能得心应手。”朱廷佐摇摇头,“且县廨琐务繁忙,如此搞下去你是打算三十岁就华发满头吗?”
    “人 生能得想做之事已是万幸,许某人愿为之赴汤蹈火,华发满头又算得了甚么。”她说着握酒杯起身,弯了腰道:“谢朱兄搬兵救某于水火,谢朱兄甘做此恶人,再谢 今日酒菜款待,许某甚为感激,先干为敬。”说罢仰头饮尽杯中酒,置空杯于案,深作揖:“时辰不早,许某有琐务在身,就此告辞,望朱兄勿要怪罪。”
    朱廷佐起身相送,至营外见她走远,便不由想起先帝所言“今一邑之长,古一国之君也……大抵休戚与夺之间,盖一专于今长矣1”。
    先帝所期待的县官,大约就是许稷这般吧。
    ——*—*——
    高密县的春意已到了最浓时,许稷夫妇却因要为五斗米折腰而欣赏不来这好景。
    先前在长安,虽穷也不至于到发愁的地步。但如今置身外所另起锅灶,才发觉日子实在难过……怎么到处都是看不见的开销啊?
    千缨翻翻钱袋子吐吐舌头:“没想到在长安时我们也占了老太太不少好处……都是些看不见的帮衬,看来下次回去得多谢谢老太太……”说着将钱袋子一倒,摸摸铜板:“可今日吃甚么呀?”
    许稷闭着眼揉太阳穴装死。
    “俸料甚么时候发呀?”
    许稷仍旧装死。
    千缨怒起身,正要上前揪许稷耳朵,却听得外面庶仆喊道:“明府!长安有信来啦!”
    长安来信了?
    许稷睁开一只眼,求饶道:“别揪我,我去想想办法。”
    千缨遂收手叉腰,看许稷往外去。那庶仆一路跑进来,除信之外,怀里竟还抱着一只长锦盒:“明府明府快看,长安还给捎东西了!”
    “谁送的?”许稷止住步子,打量一番那长盒子:“看着很贵啊,这算受赃了罢。”
    “是长安家里寄来的哩!如何能算受赃呢!”庶仆两眼发亮,“明府快打开看看!”说着忙将信递过去。
    “家里?”许稷纳闷着接过信,速速拆开。
    “从嘉,见字如面。以纻丝、白轻容各一匹慰暑夏,望笑纳。名——心——具。”
    所谓名心具,正是“心照不宣、知名不具”之意也。
    许稷自然认得这字迹,不过她显然更关注信中所提“纻丝、轻容”,忙接过盒子打开,其中正是一匹绿纻丝纹布及一匹轻容纱。
    这时千缨已凑了上来,她瞧清楚后不禁瞪目惊道:“三郎我们发了啊,卖掉换米可以吃一年哪!这是谁送的呀,可真是阔绰啊,我如何不知道你有这种朋友哪!”
    许稷霍地盖上盒子冷静了一会儿。
    如此昂贵的丝绸罗纱,虽然夏日里穿着凉快舒适,但对她来说,却并不是十分有必要。如千缨所言,拿去卖掉就能发一笔横财,她亟需要钱,应当卖了这心意去换米吗?
    见字如面,见字如面。
    她仿佛看到王夫南站在跟前,看穿她说:“看吧我就知道你想卖掉,为了钱就能把我的心随便扔掉,简直可恶。”
    诶她果然是很可恶吗?
    千缨忽摇摇她:“到底是谁捎来的呀?”
    “十七郎。”许稷回过神,老实与她交代。
    “怎么会是他呀?!”千缨惊讶之余却又更高兴:“不过他送来的就更不要犹豫啦,卖掉换米换酒吧!”
    “你说的是。”许稷这样说着,却又犹豫起来,抱着那锦盒不松手:“可旁人所赠之物,卖了不好吧?再说我如今为官,严格来说这也算得上受赃,不若……还给他吧?”
    千缨盯住她:“三郎,你不要骗我,你分明是想自己留着。快说你与十七郎怎么了,他为何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是不是还很在意他的赠礼?”
    许稷小步往后一退:“千缨……”
    “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他?”千缨叉腰逼人,“我知道他好看!可是!人不能被皮相蒙蔽双眼!他本质是很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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