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要与你争财权,所以不必这样看着我。”王夫南似很清楚她手上文书是甚么,“进去谈。”
    许稷瞬时忘了吃饭一事,握着那文书进了东边公房,陈珦也跟了进来。
    王夫南在主位坐下,待他二人也落座后道:“这次我来高密,一是为高密官健兵削减事宜,二则是为财税。两位也看到了,户部要求各州县原除陌外增加抽贯,有何想法不妨说说看。”
    许稷将文书放在案上,暂不说话。
    陈珦则道:“近年来举国战事连连,实在巨耗,国库一遇危机,便不断增加除陌1,从每贯二十文已至五十文,如今还要再额外增加抽贯,恐怕——有些难办。”
    所谓除陌,是商税一种。
    初设时天下公私贸易,皆要进行除陌抽贯,交易每贯(一千文),则由官府抽取二十文,称之为除陌钱。
    此后除陌钱不断加征,用以军费补贴,从抽贯二十文到五十文,眼下竟还要求继续加征。
    至于陈珦所言难处,其实是行两税以来,地方与中央在财权一事上久有的矛盾。中央要与地方争财权,其中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增加除陌抽贯。因以每贯抽二十文为例,中央便可争夺地方两税的百之二,故增加除陌比例,中央所能获得的财利也愈大。
    简而言之,增加除陌即是变相增加了地方的上供税额。
    执行还是不执行,愿不愿意将这财权让出去,都是许稷要考量的问题,也是王夫南避不开的选择。许稷面对的仅是一县,而他要处理的是四州。
    但许稷一直不说话,反而是拿过一旁算盘,噼里啪啦拨了一阵,最终手按住算盘将其转了个圈,示向对面的王夫南,终于开口:“每贯抽八十文是下官能承受的底线,但户部要抽两百文,下官觉得匪夷所思。”给出结论:“下官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她态度很坚决,没甚么商量余地。哪怕对面坐的不是王夫南,换成其他上官,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这答案。
    王夫南将目光从算盘上移开,望着她道:“此举看起来应只是临时之策,为甚么做不到?”
    “那是二百文,不是二十文。若强征,民必恨牙商苛索官府无情。哪怕只是一时,也会致人心无憀。”
    她对中央的财税政策显然是不满的。仅以盐茶市价而言,光从去年到现在就一加再加,已至极限;倘若抽贯再无止境地加下去,她就不仅仅是不满,而是痛恨了。
    朝廷如此作为,是杀鸡取卵,非要逼得民怨沸腾。
    她不想看到那样的一天。
    “我知你现在身为地方父母官,处处为百姓着想。”王夫南平静地说,“倘若你站在户部的位置,面对空虚无力亟需充盈的国库,又会如何想?”
    她知道这样一个庞大帝国、尤其是连年被战事拖耗的帝国,需要用怎样可怕的财力去维持。
    户部想要开源,是理所应当的想法。
    但许稷道:“在其位而谋其职,下官在高密一天,就会以高密县官的立场做事,这是下官的局限。但县官不是帮着朝廷敛财而设,为充盈国库加抽贯至两百文,恕下官无法执行。倘若有一天立场改变,下官去了户部那位置,下官也绝不会以此种办法与地方争财权。”
    外面有吏佐走动的声音,有其他公房间或响起的开门关门声,也有悉悉索索说话声,仍是一片忙碌景象。
    而房内,却是一片沉寂,各不说话。
    “所以呢,你要上书反对吗?”
    “是。”
    王夫南无话可说。她说的都对,但对他来说毫无建树。她不可能直接上书至朝廷,她的反对牒文会先到他手中,倘若他说不,她的反对就毫无用处,必须执行。
    但她态度坚决至此,就更让他为难。
    他是逼迫她执行,还是回头上奏朝廷恳诉反对呢?
    一旁陈珦小心翼翼开了口:“明府,此事要不然就……”
    许稷看他一眼,王夫南也看他一眼。
    陈珦瞬时收来两道不大友好的目光,立刻坐正。王夫南却开口:“请陈少府暂回避,顺道将公房门口那两个偷听的人带走。”
    陈珦闻言忙起了身,步子飞快走到门口,一开门果真逮住两个偷听的家伙,遂压着声音责道:“在这做甚么?没事干吗?快去做事。”
    屋内两人则继续僵持。
    没了外人,这气氛更古怪。
    许稷饿得胃疼,她皱了脸看向窗户那边,有些气馁地说:“说是户部要充盈国库,其实并不可信。每年财赋,有多少能进得国库?都是进了内库2罢了,而把持内库的又都是阉党,这种没本事的点子,多为宦官挑唆。”
    她提起宦官,眸中便是沉甸甸往事。
    她转过脸来,看向王夫南:“我不是故意令你为难,抱歉。”她言罢低头致歉:“请大帅还是按原先的打算做吧,方才是下官太冒失了。”
    “我之所以征求你的意见,也是给自己多个理由。”王夫南很平静,“起初我想,若上奏反对,恐会被人当做是‘观察使贪恋财权不肯与朝廷让步’,但听你一番话,发觉这担忧毫无意义。”
    他伸过手,摊平手掌:“你冷吗?我想握一握你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陈珦v:对不起qaq我好像当电灯泡的时间当的久了点,我该早点撤的,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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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除陌钱:一种杂税,属于交易税,基本税率是2%,不时有额外加征(提高税率)。建中四年唐德宗为解决军费困难而开征此税。它以公私支付和交易的款项为征收 对象。“天下公私给与贸易,率一贯旧算二十(税率),益加算为五十,给与物或两换者,约钱为率算之。”征收方法是官给牙商印纸,使其登记收税;不给牙商的 交易另发私簿报缴。有逃税不报者,100钱,没收缗钱归官,达2000文者另加刑杖60。
    其实商税还有好几种,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2内库:通俗来说是属于皇帝私人的,且通常由宦官把持。而许稷本人对宦官是十分痛恨的(公私仇都有)。
    ☆、第41章 四一常平仓
    许稷看一眼他摊平的手,回说:“实在不知下官的手冷不冷与大帅想握一握有甚么干系。敢问大帅是想握冷的手,还是不冷的手?”
    王夫南自己措辞不清出口错漏,给了她大空子钻。
    以至于这么一句本质上肉麻麻的请求,最后变得冷硬又疏离。
    但他正自恼之际,许稷却将手伸了过去:“若想握旁人的手,不是该直接说吗?为甚么要问我冷不冷?”
    她霍地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住,坦率评价:“看来大帅是想握冷的手,因为大帅的手当真是很暖和。”
    王夫南的手被她凉凉的手一握,却是僵了一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也只任由她握着。他怕一反握,她就要甩手离开。
    许稷大力握着那只手,像是拼命借取那温暖,却如何也填不平心中沟壑,反而觉得更空更冷。
    恰这时,门乍然被推开。刚刚从外面回来不知情委的吏佐祝暨大咧咧进来,刚要开口,却被紧握着手表情奇怪的两个人惊到。“呀!”他慌不择路地要出去,却只是无头苍蝇般地原地转了一圈,随后盯住二人:“某是不是来错了时候?”
    许稷霍地收回手,定定神道:“可有事?”
    祝暨便道:“哦,是为这个!”他说着往前一步,一只虫子尸体便落在了案上。
    许稷拿起来看了一眼:“哪里发现的?多吗?”
    王夫南已辨出那是蝗虫尸体。
    “有些多。”祝暨实话实说,“南乡报来说已发现不少了。眼下还是春季,多是若虫,再过个一二十日,天再热些就都长成有翅膀的成虫了,就怕飞蝗太多会很麻烦哪!”
    许稷顾不得天色将晚,即刻起身就要往南乡去。王夫南另有事做,则不同往,但却不忘在许稷出门前去公厨拿了两块饼给她,并叮嘱道:“千缨那我会替你带话,但还是尽早归为好。”
    许稷接过纸包塞进怀里,翻身上马便与几位吏佐一道往南乡去。
    去年冬天雨水不多,土地旱时居多,对飞蝗而言便是繁育好机会。许稷今年早春时便周知各乡,只要发现土脉隆起便立即报官,以便及时扑灭还未成长完全的飞蝗。另一方面,水利疏通也不敢懈怠,就怕至夏时干旱,更易引得蝗灾爆发。
    河南河北两道均是蝗灾高发区,但吃了这么多次亏,在治蝗一事上却毫无长进,到头来百姓饥荒国库空竭,只引得动乱频发。
    许稷一行抵达南乡,将里正聚集起来,连夜议了防蝗灾之事。
    许稷治蝗方法很明确,逮住就灭,就算有除治不以之处,也好过养患成灾。
    然 却有年老的里正义正言辞反对道:“飞蝗乃是‘灾仙’!如何能这样灭?盖蝗虫奶奶庙是做甚么用的?便是用来拜的!只需多拜上一拜,等这诚意足够,灾仙们便会 自行离开!若按明府所言,这般贸贸然扑灭,等惹怒了灾仙,那蝗灾可就真的要来了!我高密多少年没有蝗灾了,都是蝗虫奶奶庙的功劳!”
    “明府太年轻了,小孩心性!全不将灾仙放在眼里!”有老气横秋的乡民指了许稷道,“本来蝗灾不会有的,明府如此一整,不来也要来了!”
    “就是就是!”、“有这工夫不如去拜拜蝗虫奶奶庙!”、“明府带上县官去拜一拜,蝗灾就不会来了!”、“有理有理!”
    许稷坐着不吭声,一旁的祝暨瞥瞥她,厉声道:“明府是为高密着想!尔等别瞎起哄!”
    “这哪是起哄?是明府没事找事做!”
    许稷仍不说话。
    这时有年轻的里正看不下去,帮着许稷反驳道:“蝗虫奶奶庙每年都拜,可七年前那蝗灾又如何说?难道那年就没拜吗?蝗虫奶奶庙拜得到底有没有用还未可知咧!你们就跟着瞎说!”
    “就是就是,一群老头子就知道瞎说。”另有人跟着附和。
    “兔崽子兔崽子!”年老的里正咚咚咚将拐棍戳得直响,“毛都没长全!懂个屁!”
    两群人眼看着要打起来,许稷拍了拍案,示意众人安静。
    “蝗虫奶奶庙许某不会去拜,扑灭蝗虫则势在必行。”她说着补充道,“常平仓1及义仓2为积极灭蝗者而大开。至于消极之辈,开仓时许某会有所考虑。望诸君掂量。”
    她说罢起身离席,祝暨忙与诸里正道:“请诸君散了吧,时候不早,赶紧回去睡一觉,明早还得与乡民一道灭蝗呢。”
    言罢赶紧追上许稷,走了一段忍不住问道:“明府,高密这边蝗虫奶奶庙已拜了许多年,您这般斩钉截铁地说不拜,有些乡民恐是无法接受哪。为何不迂回一下呢?”
    “迂回?一边去拜,一边灭虫吗?乡民会以为县官毫无立场,最后该怪还是要怪。”她浅叹一口气,“靠土地为生之人仰赖天地神灵,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拜蝗虫奶奶庙是对飞蝗的姑息,是给自己无为之借口,此风不能助长。”
    她立场很坚定,以至于祝暨也不知该回驳什么。但他仍不死心,又问:“可若灭蝗也没用,万一真爆发起蝗灾来……最后这罪名,可都要安到明府头上了。”
    “倘若真那么不幸……”她远眺夜色中的阡陌,淡淡地说:“罪名安就安吧。”
    因放心不下南乡灭蝗事宜,许稷决定亲自坐镇监督,并将春征及县廨其余事全权委托给了陈珦。
    她还连夜书了信,令吏佐转交给王夫南。
    王夫南收到信已是第二日的中午。彼时他正在驿所写上奏反对加抽贯的折子,便听得有人敲门将信送来,打开一看却是许稷字迹。
    许稷于信中陈了几条。一是泰宁所辖四州皆是蝗灾多发区,一处爆发必累及他处,恳请他务必处理好泰宁镇蝗灾的防治工作;二是既然朝廷想要与地方争夺财权,不若恳请朝廷恢复荒废多年的常平仓及义仓,一来地方灾害有所倚靠,且因所有权属于中央,中央反而增了财利。
    最后一条言简意赅——望君保重,知名不具。
    公事之外点到即止的柔情,恰到好处。
    她确是高手。
    王夫南自叹弗如,写好折子便动身折返泰宁治所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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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抽贯一事,因遭致多数节度观察使的反对而以失败告终。
    而春征总额按照惯例分为三份使用。一份上供中央,一份献方镇节度观察使,最后一份留州县。
    这三份素有份额,三级财政明面上的份额互不相让,绝不肯多割舍出一分。若中央想从方镇或州县兜里多摸出点钱粮,就要费尽心思拐弯抹角想办法。
    许稷所提出的恢复常平仓及义仓,则是替中央争财利的办法之一。
    尤其义仓,是用以赈济灾荒。按说赈灾之粮应从中央兜里出,但中央却能以义仓之名,要求其中粮食从所征收的地税总额中扣除。如此一来,便是变相让地方负担了这部分粮食,而义仓所有权,却归于中央。
    就在春征结束之际,中央果真下令恢复常平义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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