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华大街送离了数辆华盖马车,逐渐恢复往日的寂静。
    邵府的门房取了把箍紧的大扫,嘴里哼着“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踌躇”,将府前作雪花散落的炮皮笼统扫到一边。
    “明日我出门一回。”宝知一面通发,一面让婆子告知马夫,让其早起时预备着套车。
    邵衍坐在一旁的软榻上绞发,随口一问:“可是去侯府?”
    “非也,”她取过白棉布,爬上软榻,跪立于男人身后:“我要去祭拜祖父与爹娘。”
    宝知进一步解释:“傅姑娘今日成亲,想来该是有些时日不会上府。我想着,你下月便要上场,我要再同祖父、爹爹说一声,再烧些夏衣,送些甜果。”
    她将那湿润的青丝拨到他左肩,下巴便压上滴湿几点的寝袍,从后头黏腻地缠住邵衍。
    “你会来接我吗?”
    女孩的声音宛若白鹄掠水,轻软无痕,好似在问他,又好似在问自己。
    可她本就无需他回应。
    宝知霸道地要求:“你要来接我!”
    简单数字,在男人耳畔抑扬顿挫。
    “是,”邵衍轻声一笑,反手揉了揉女孩柔软的发顶:“我本便是要来接你的。”
    宝知是好强的孩子,开口前为自己定下平举双臂单行过一条窄木的目标,心底没有把握。
    可的确叫她得到了。
    她夺得了无人知晓的赌注,得意洋洋的,好似打了一场胜仗,扬起脸胡乱地亲吻邵衍细长的脖颈,将他闹得沁出一层粉热。
    她是无事人,闹过就闹过,转头睡得香甜,不想那厢甜酒下肚,熏红了公子的脸,也熏乱了公子的心。
    可怜他被满脑满腹的隐晦搅得不得安寝,只不住在妻温软的杏腮落下胡乱的吻,挨到更声渐渐,她迷迷糊糊同他爱娇,书生才强将一腔绮丽所思摁得齑粉,勉强睡去。
    宝知哪里晓得这些,刚擦白便被男人起身穿衣的簌簌声唤起,歪倒着探身揉眼,黏腻着声音让他带上药丸,莫要中了暑气。
    邵衍再燥热的心都要被她软化,钻回帐里,从层层的被衾中将人挖出亲昵。
    宝知一醒一睡,等至惠娘再次来到床边,才悠然转醒。
    她呆呆望着帐顶,分不清究竟是梦境抑或现实。
    原来做梦也会一断一续。
    “现下至何时辰?”
    宝知张开手心,抵接住一个哈欠。
    惠娘一面利索伺候县主穿衣,一面答道:“才过巳时。”
    宝知“唔”了一声,将口中的青盐水吐到瓦口坛中。
    “我只简单祭拜一回,便让敏娘跟我一同去吧。”
    敏娘笑嘻嘻道:“那这般,县主依奴婢一回,往珞珈门那一绕,买些梅花饼。”
    丫鬟们屏声静气地将装有早膳的小碟摆上八仙桌。
    宝知笑道:“买,都买,再去西街买几只烧鹅。几日不吃倒馋嘴得紧。”
    贴身丫鬟宠她,知道傅婵不上门,自让她多睡些,只是宝知也未料到,自己竟睡得太久,匆匆用过一些便带上祭拜用的银器瓜果,登车离府。
    本便是寻常日子,从西市往南城门,一路上畅通无阻。
    宝知预备着同长辈们说说话,带了人多反而聒噪,加之祭祖宅邸处自有梁家远亲,哪里需要浩浩荡荡的,只笼统套了一辆马车,身边带着两位丫鬟,一是敏娘,另一则为松萝。
    松萝是头次跟着县主出府,盯着其他丫鬟或嫉妒或羡慕的目光,受宠若惊登上马车。
    她原伺候过太夫人,也随着一道上贞观寺烧香。
    做儿子的纵使同母亲不亲近,可定比照着上乘规格来孝敬母亲。
    松萝私以为陈氏的马车内饰布置得已是自己认知的顶端,现在上了县主的马车,这才恍然大悟,有些感概——何为门当户对。
    先头陈氏的奶嬷嬷曾谋划着叫自家外甥女嫁给公子,闲来没事便在她们这些小丫头片子面前剔牙:“你奶奶养的姑娘不过是商户家的庶女,只因有个秀才哥哥,才同那高门攀了脚跟!我那外甥女还是正经的秀才女儿!怎么嫁不得哥儿!而且整个陈家村哪家姑娘颜色盖得过我那外甥女!”
    陈嬷嬷吐了口唾沫,压着鼻子,面中的横肉往两头一挤,像连环画里的黑毛怪,发出又尖又细的指摘:“什么侯府表姑娘,没了娘老子,拖着个没长毛的小子,也敢来攀附王府的公子!听说十四五还跟姨父表弟一桌吃饭!呵!没教养的小娼妇!”
    小丫鬟们哪里敢争嘴,只一团稚气哄得那张毛脸心花怒放。
    可顷刻间,只手遮天的陈嬷嬷被赶到庄上,不可一世、三更半夜闹气折腾小丫鬟的陈姑娘便哭哭啼啼地被撵出府。
    又有谁敢取了这种没名堂的腌臢递到仙人一般的县主面前——想来县主就算知道,也从不放在眼里。
    果然,  家财不外露,名声不外扬。
    若是叫人早早知道内里的金玉窟窿,这凤凰蛋可还会落到自家巢中?
    而她松萝,可有机缘能同前些日子拜访的袁家少奶奶一般得了恩典,高嫁出去?
    宝知半靠在软榻上,葱白似的指节徐徐划过膝上《公羊传》的扉页。
    看久了头昏。
    她左右转了转脖颈。
    “禀县主,”马夫禀报:“还有三里便至修枫园。”
    修枫园便是梁家在长留山的别院。
    宝知匣了书页,置到一旁。
    敏娘打着扇子:“县主可头昏?可眼花?”
    松萝跟着大丫鬟数月,有眼色地端了碗绿豆汤呈上去。
    汤色碧绿,温度微凉。
    宝知正要用下,忽闻窗侧侍卫禀报。
    “禀县主,属下有要事禀报。”
    “但说无妨。”
    今日她只带了两名侍卫护卫,其一曾在禁军中任职过一些时日,很是敏锐。
    那侍卫简单汇报:“属下在来路上望见一段路径侧有一处树林。不知是否多虑,但属下察觉有不明来者卧藏其中,窥视马车。”
    属下禀事自然是谨慎用语,宝知放下碗,往后一靠。
    上山之路仅此一条,若是遇袭……
    她近月来若不是其他家递请柬,自是居于家中避暑,连店铺庄子管事汇报皆上门而来。
    宝知想不出自己何时侵夺了他人利益。
    这来者是为何而来?
    是敌是友?
    是冲她而来的?
    难不成是府里不干净,递了消息出去?
    也不是没有的事,在南安侯府便被她捉了一次冒头。
    可即刻掉头定令人生疑,折返回去还要路过树林,若是来者发难……
    让侍卫回去报信?
    不妥,不说一来一回花费的光景,且仍须经过树林,难保不会被捉擒。
    她是他们的主人,有责任庇护他们。
    且邵衍晚时要来接她,他今日去书院,身边只有一小厮一侍卫,若在树林遇袭……
    宝知屏住呼吸,只觉灵肉都抽离,等回过神来,才发觉寸长的指甲嵌入掌心。
    对上丫鬟们惊慌与担忧的眼神,她安抚一笑,可眼底却聚集冰冷。
    不行。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敏娘,佩剑你可随身携带?”
    听了侍卫的话,车内的女子皆不安起来,听到县主问话,敏娘忙答:“带在身边。”
    说罢从座位后抽出剑套。
    松萝脸即刻惨白,她只在这几月跟着大丫鬟练拳,若真碰上歹人,怕是跑也跑不得。
    宝知安慰她:“莫怕,不过是隐隐蛇蛇的事,我们只预备着。”
    话是这般说,可她还是吓得不行,亦步亦趋跟着敏娘。
    看着宝知面色如常同梁家一婶娘应酬,松萝实则不住敬佩。
    用过午膳,宝知便直截道:“晚间家中有客,侄女便先去祭拜祖父与爹娘,早些下山去。”
    梁家婶娘一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怎么先头不曾听你提起。”
    宝知装作没读懂她的急切:“都怪我睡迷了。”
    说罢便起身告辞前往陵园。
    没办法,现在因为未知,故而她只能将除自己人以外的来者皆解读为恶意。
    墓碑周身被照料得清清爽爽,摆放的瓜果点心皆是新鲜的。
    宝知并未见过祖父,只恭敬送上提箱里的清酒。
    “孙女拜见祖父。”她恭敬磕了一个头。
    丫鬟与侍卫候在陵园口的一排矮屋檐下,离得远,宝知便自由地坦述:“请祖父保佑孙女的夫君邵衍下月秋闱一切顺利,金榜题名,打马游街。”
    “祖父,孙女婿邵衍,相华大街的邵衍,您别认错人了。是邵衍,召耳的邵,人水行的衍。”  她似孩子一般胡搅蛮缠:“祖父可是名冠京城的大才子,可千万要保佑孙女婿。”
    宝知絮絮叨叨:“虽然孙女一直认为读书并非唯一出路,纵使夫君不追求功名也无妨。可他那般努力,若是得不到回报,孙女真心为他不平。”
    她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考试,自然明白,并非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人的天赋不同,且理解能力不同,有时往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才能得到些许回报。
    她自家很是残忍地对待自己的付出与所得的比例,可落到邵衍身上,宝知却不忍。
    她不忍心他夜以继日地用功,最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跟爹娘说话那便是更直白了。
    “爹爹,好爹爹,求你了。好爹爹,保佑女婿在下个月的秋闱名次名列前茅,金榜题名吧。”
    宝知挽着袖子,将杯中酒水绕浇于梁礼的碑石前的砖地。
    “女儿再敬爹爹阿娘一杯,好爹爹,好娘亲,你们就一个女儿啊,就请父亲母亲大人保佑吧。”
    忽然间,从远山上送来一阵凉风,将女孩头上的垂柳步摇吹得流苏叮当作响。
    这风何其温柔,从宝知的面颊拂过。
    宝知眯着眼,沉默一阵,笑道:“反正,女儿就当爹爹阿娘应下了!”
    她一面收拾箱箧,一面轻声同爹娘说小话:“守陵园的族人可好?但我瞧着,总有古怪。”
    宝知叹了口气:“不知今日的回家之路可否安宁。”
    “不过,我不怕,”宝知提着箱箧,蹲下同爹娘说最后的话语:“别担心,我是梁家的女儿,哪里会被人欺负了去。”
    “宝知走了,日后寻了由子再来祭拜。下回定带上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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