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把嫂子当?年留的一双鞋拿给她,本来是?留给南北的,南北那一阵好像很生嫂子的气,死活不愿穿,就一直搁那了。
    “我妹妹的脚现在大了些,穿也是?顶脚,你试一试吧,干活穿。”
    邢梦鱼勉强可以穿,她道了谢,忽然泪眼朦胧的:“章望生,我没看错你,你是?个好人?。”
    章望生对这样的赞美无动于衷,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只能?选择,不去做个坏人?罢了。好跟坏,又怎么分得明白?呢?他想到南北,邢梦鱼要是?晓得她举报的事情?,一定认为?他的妹妹,是?个坏人?。
    他看她眼泪啪嗒的,安慰道:“回去吧,也许有?天你们?都能?回城,别灰心,好好过,你爸爸妈妈肯定也等着跟你团聚。”
    一提父母,邢梦鱼更加伤心了,但章望生的话,确实给了她一些鼓励,她抹着眼泪往宿舍走了,章望生目送她背影远去,月槐树跟县城隔了成百里路,如今,也隔了年月,时空都变了。
    农场给送来辆特别破的自行车,方便?章望生来回跑周边公社用的,自行车是?稀罕物,再破也稀罕。社员们?说?,没想到章望生又要转运,都骑上洋车子了。
    他自己清楚,帮完忙回来,他的命运也许如旧。
    农场很大,也很忙,里面有?一批下放人?员,年纪偏大,章望生到那先是?干了些杂活,把该修缮的修缮了,又帮忙疏通管道。他得以吃上一顿好饭,几个干部在那吃油饼,大概是?觉得他帮上了忙,给他拿了两个。
    他没吃,骑着自行车颠簸一路,到家已经?很晚了,这一段路,足足骑一个小时,蹬得后背都湿透了。
    南北每天都等他,她觉得日子无聊了,不想干活,也不想跟男劳力调笑了,一切都是?那么空虚无趣。家里没有?了书?,她便?在刘芳芳给的纸上默写古文,默写小说?情?节,这个也渐渐弄得烦了。
    “有?点凉了,热热再吃吧。”章望生把油饼从怀里掏出来,纸上浸了点点油渍。
    南北见他每天这样辛苦来回,不好再闹别扭,但她今天很生气,因为?她无意瞧见了邢梦鱼脚上的鞋。
    “用鏊子熥一下更好。”章望生看着油饼自言自语,他在那摆弄起柴火,喊她过来顺道烤火。
    南北坐旁边,拿起跟树枝乱划拉:“你吃了吗?”
    “我在农场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章望生弯腰,偏着脸对着鏊子吹火。
    她慢吞吞哦了声,说?起自己白?天上工的事。
    “很累吧?”章望生说?。
    南北道:“嫂子给我留的那双鞋呢?就是?没穿的那双,拿给李崎哥家的穿吧,搁着浪费。”
    章望生非常了解她,说?:“是?不是?见着邢梦鱼了?”
    南北没想到他这么坦白?,使劲划拉下树枝:“你还喜欢她是?不是?,你说?人?言可畏,你自己怎么不注意?叫人?家又造谣是?不是??你吃的教训还不够吗?”
    章望生的脸上跃动火光,他一脸平静:“我问心无愧,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会避讳,这跟喜欢不喜欢她没关系,换作?旁人?,也是?一样的。”
    南北攥紧树枝:“你心里就是?有?她,要不然,你怎么不把鞋给旁人??”
    章望生很耐心地解释了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南北心里烦躁,她听?不进去,她赌气说?:“不准你关心她!不准!”
    他倦意明显的脸上,露出些笑:“好好,我跟你道个歉,不该没跟你提前说?一声,油饼好了,你尝尝,可香了。”
    南北瞧见他眼底下有?青黝黝的影子,晓得他累,便?不吭声接过油饼,咬了一口,又把咬过的痕印对着他,“你也吃。”
    章望生面带笑意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断断续续说?着话,直到火堆的余温散尽,他拍拍她肩膀:“洗漱一下睡觉吧。”
    “你说?你不爱邢梦鱼。”南北扯住他胳膊。
    章望生顺从她道:“我不爱邢梦鱼,不爱任何人?。”
    “那你发誓,就算你不爱我,也不会爱上别的人?。”她孩子气地求个心安。
    章望生很想摸摸她泛着红意的脸蛋,却没再有?动作?,只是?眼含笑意:“我发誓,我不会爱上别的人?。”
    南北扑到他怀中,把他藏蓝色外套解开,章望生不晓得她要干什么,她已经?把脸揿到了他薄薄的破旧的毛衣上:“三哥,晚上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就讲一个,我就去睡觉,我一整天没见你了,我想你。”
    章望生迟疑了下,还是?伸手揉了揉她头发:“好。”
    第43章
    太阳一到冬天,就显得老。
    整个平原都?是暮年?,农场也荒凉得很。章望生跟那些年纪不小?的改造分子一块砍柴,修猪圈,猪圈上头架着阁楼,堆放杂物,夏天臭,冬天冷,里头住着两个原先搞电路的老同志。
    天特别干,不晓得怎么失火了?,两?人爬不下?来,阳光静静照在火光上,人都?在叫唤,长年?的慢性?饥饿让人失去气力。章望生丢下铁锹,跑过来,把?两?人背下?阁楼,老同志受了?烧伤疼得不断□□,一边不忘跟他道谢,他头发也烧焦了?,索性叫人拿推子理平。
    章望生从戴主任那里取来药,交给?两?人,其中一个苦着脸说不如烧死算了?,另一个开导他几句,章望生抬首看看两人,也没说什么。
    “小?章,有没有烟啊?”老同志不大好意思问他。
    章望生没有,老同志就铱驊讪讪笑笑,说烟能止疼。
    他觉得屋子里怪闷,便出来了?,火已经扑灭,屋顶白茫茫的长茅草变作黑色,戴主任在太阳地里把?帽子摘下?来,搔着头皮,说这两?人指不定是故意放火,思想大有问题。几个人坐那又说起别的事,公社一个姑娘,跟下?乡的男知青搞起对象,结果弄大了?肚子。这样的事,说起来比阁楼失火有趣多了?。
    “说是哪个的没有?”
    “没有,嘴硬得很,她哒哒把?她吊起来打都?没说。”
    “我就说知青没有一个好玩意儿,搁城里混不上口吃的,都?闹到公社来,有文化就比别人金贵了??屁啊,是能吃还是能喝?”
    话慢慢变成对知青的批判,有些知青偷鸡摸狗,没少跟社员起冲突。
    这几个干部闲扯完,拍拍屁股起来,没多会儿,章望生去茅房时瞥见烧伤的那个老同志,正偷偷捡方才人丢下?的烟屁股,揣到怀里,又把?两?只手?抄在棉衣下?。他当做没看见,一抬头看天,有几道细细的云,拉得极长,像二哥画的兰花叶子,笔致秀气?,他也不知怎的,会突然想起二哥。
    农场给?他发了?几颗白菜,叫他带回?家。
    那会儿天早都?黑透了?,一路喝冷风,围巾上全?是晶晶的一层白霜,章望生见院子里漆黑,就有些不安,他把?白菜放下?,喊了?几声,立马拿手?电筒出去了?。
    手?电筒的光打到墙根,有人在那解小?手?,转过头,章望生问有没有见到南北,这人便跟他玩笑:“没瞧见,你妹子不会跟人搞对象去了?吧?”
    章望生没搭理,那年?除夕的心情又回?来了?,家里找不到她,一个人跑山脚还八福狗牙,那会儿她才多小?啊,她胆子一向大得很,可再大,她也只是个小?姑娘……他急得不行,好像她已经遭遇不测,他挨家挨户问,都?说没见着,章望生走得气?喘,茫然四顾,月槐树浸在夜色里,浮起来的点点灯光,透过墙院露出来,非常微弱,这样的场景似乎存在了?几千年?,他找的,也是个几千年?前的人。
    “南北!南北!”章望生开始喊起来,团团白雾,从嘴里不断哈出。
    月槐树的人都?听见了?他在找妹妹,在家里说闲话。
    南北是从支书家跑出来的,支书今天叫她到家里来,说到小?学代课的事。支书媳妇对她很热情,招呼她吃瓜子、花生,南北也没客气?,吃了?人很多花生,炒得特别香。
    “你干嘛去了??”章望生嗓子微微嘶哑。
    南北把?事情一说,章望生无奈道:“咱们不是早都?说好的,你要去干嘛,事先说一声。”
    南北兜里还装了?把?花生,她道:“我怎么晓得支书叫我谈事情,我下?工就跟他去家里了?。”
    章望生说:“你怎么能随便到人家里去呢?还在人家里吃饭,又不是小?孩儿。”
    南北不高兴道:“你管得太宽了?吧,难不成我就只配坐家里等你?我不能有交际了??”
    章望生拿她没办法:“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你,你现在是大姑娘晚上得及时回?家,支书想叫你代课,白天田里也能说,为什么非得晚上说呢?”
    南北道:“因?为,支书还想叫我跟他儿子聊聊,他想叫我给?他当儿媳妇呢。”她把?玩着围巾的穗子,“支书那个儿子,我看挺好的,也识字,就是个头不高,他家伙食也好,我要是嫁这样的人家,肯定不会饿肚子。”
    章望生很意外,他心里一阵翻腾,问道:“你喜欢他吗?”
    南北慢吞吞往家走,她嘴里还嚼着花生:“反正,我不讨厌他,也许接触接触我就能喜欢上他呢。”
    章望生沉默了?会儿,后?背的汗嶙然贴着,又湿又冷,非常难受。
    南北叽呱说了?一路,他都?没应话,到了?家里,她把?花生掏出来放桌上,招呼他:“吃吧,支书媳妇给?的,脆香脆香的。”
    见他不动,她乌亮的眼珠子里有点揶揄,“难道你不希望我找个好人家?书不能念了?,我总不能老跟着你,李崎哥家的嫂子跟我说,我挑挑看看,到结婚年?纪就差不多了?。”
    章望生无话可对,一想到她要属于旁的男人,他心里像被火烤,不是希望她日后?有好归属的吗?他到底在痛苦什么?他不愿意她离开自己,可自己空无一物,只有负罪之身,他不该那样自私。
    “嫁人是大事,要考察清楚,你还小?,有的是时间。”他说了?些堂而皇之的话,南北冷哼,两?人现在就是这样,一牵涉到这种事,总是很不愉快。
    “明天跟我去农场吧,去看看,我骑车带你。”章望生主动跟她缓和气?氛,南北不愿意,“我要去代课,领工资,你家里穷的要死,我自己攒嫁妆。”
    “我家里?”章望生心里很不高兴。
    南北点头:“是啊,我只是临时姓章,说不定,我爸爸妈妈会来找我,到时我就会改回?我原来的姓名。”她看出章望生难受了?,她特别高兴,信口胡说,越说越起劲。
    章望生道:“如果你父母找来,你自然要跟着走的,我没什么立场留你,我只希望他们都?好好的,能给?你更好的条件,跟着我,你这些年?受太多苦了?。”
    他说得很哀伤,好像下?一秒事实就是这样了?,南北又不愿意了?,对他发火:“你不想要我了?,我就晓得,你早不想要我了?!”
    章望生无力道:“我没有这么想,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她像是陷入了?恋爱,患得患失,又哭又闹,动不动觉得痛苦到半死,一会儿高兴甜蜜,一会儿说违心的话,折磨他,自己也遭罪。
    章望生看她满脸是泪,不停安慰她,说尽好话,南北这才慢慢不哭,委屈说:“我明天跟你去农场。”
    他第二天骑车带她走了?,路非常难走,坑坑洼洼,南北坐大杠上杠得屁股生疼,她大了?,长胳膊长腿,搞得空间局促,章望生下?巴被她围巾里飘散的头发搔着,特别痒。
    “怎么这么远呀?”她抱怨起来,“腚疼死啦!”
    章望生会觉得她有时候还是个小?孩子,他忍不住笑:“早知道给?你借个板凳,夹大杠这儿。”
    那是小?孩坐自行车的配置,南北晓得他打趣她:“你真?坏,我不理你了?!”
    她戴着旧手?套,特别厚,抓车前杠一会儿就觉得又酸又累,嘴巴隔着围巾,说话也嗡嗡的。
    路上有人赶着山羊过去,山羊翘着胡子,一边走,一边拉屎球,成串地掉,赶羊的人在捡,一粒都?不舍得落下?。
    章望生为了?避羊群,两?脚一撑,落地上了?,南北趁机跳下?来,她要试试带章望生。
    “你行吗?”
    “我试了?才清楚啊。”
    她没学过,但就是敢骑,滑着滑着把?腿朝后?一甩上了?车,歪歪扭扭就催章望生上来,他在后?头快步跟着:“行吗?”
    “你上啊,快上啊!”
    章望生迟疑上了?,果然,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压上来,南北把?控不住方向,直往沟里钻,章望生又赶紧下?来,伸手?去抓后?座,南北连人带车栽沟里去了?。
    章望生也跟着栽下?去了?,他赶紧爬起来,喊她名字,南北一边坐着起来,一边生气?:“你怎么不拽住我呀?”
    她头发上沾了?几根枯草,灰头土脸的,章望生忍笑问她有没有摔伤,她撅着嘴,章望生便哈哈大笑,笑得特别大声,他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心情突然很好,也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你还笑我?”南北不可思议,一把?拽过他,两?人都?跌在了?土堆上,章望生还在笑,他抬眼看见高高的苍穹,一切那样平和,他不想动了?,就这么躺着。
    南北趴到他胸口,手?指抚他睫毛玩儿:“你喜欢看我出洋相是不是?”
    章望生刮了?刮她鼻子,笑声小?了?,他凝视着她的脸,只有跟她一起是安全?的,再没有第二种安全?。为了?她,他忽然觉得日子怎样都?可以忍受,他要照顾好她,只要她还在身边一天。
    他们心情很好地到了?农场,章望生被叫去给?林场送东西,南北便留下?来,帮忙裁春节要用的红纸,弄完了?,她又挽起袖子烧热水,帮几个年?纪大的打扫起住处,农场的人对她印象很好,她漂亮、勤快,还非常热情活泼。
    章望生在那吃的午饭,回?来路上,到一片林子里解手?,四下?里无人,风吹野草呼啦啦响,他听见点别的动静,以为是有动物出没,拨开看了?两?眼,一个男人正趴在什么上不晓得干什么,章望生定睛看了?,才看见地上是两?条白腿,裤子在脚踝堆着,一动不动,他立马喝了?一声,那男人吓得屁滚尿流爬起来,哆嗦栓裤腰带。
    章望生不认识这人,这人年?纪不小?,是附近公社的老光棍,见章望生是个年?轻后?生,面?上谄媚笑了?:
    “小?青年?,你也晓得人扔这了?是不是,先尽你上,你先。”
    章望生不明所以,又扫过去几眼,地上的人上身衣裳完好,肚子隆得很高,只裸着腿,他很快收回?目光,不再细看,正着脸色问:“你在这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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