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章望生?回来,南北说:“我翻你东西了。”
    他手里拎着包,还拎了一堆吃的,笑?道:“没关系。”
    南北问:“你抽屉里头绫子给?你女儿买的吗?”
    章望生?把东西搁下:“有一回上?街,觉得挺好看?的,就?买回来了。”
    南北说:“哪儿好看?了,土得要命。”
    章望生?便道:“你小时候不一直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吗?现在自然是看?不上?了。”
    她也就?不再说什么,跟他一块儿做饭,他在案板上?剁鸡,响得很?,震得耳朵疼,跟南瓜一块儿炖,章望生?和面,在铁锅边上?贴了一圈薄薄的死面饼子。南北吃了一个,又吃一个,再吃一个,猪一样的胃口,章望生?见她吃那么多,说:
    “别吃积食了。”
    南北觉得饿,怎么这么饿呢?她真是很?久没这么饿过了,饿那种感觉,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她刚回黎家时,喜欢偷藏东西,叫大姐发现特别鄙视她,她藏了麦乳精、糖果、饼干,就?怕没得吃。
    她啃着鸡腿:“你干嘛跟人?说那种话?啊。”
    章望生?了然,其实他很?后悔晚上?说的那番,觉得不合时宜,越想越窘迫。今早说的,上?班路上?也后悔了,他觉得连着两次,都说得不好。
    “没过脑子,就?那么说出?来了。”
    南北慢慢吮了下手指:“以后别说了。”
    两人?波澜不惊地过了段日子,到年关,南北要回家,章望生?坚持坐火车把她送回去,可她在家就?过了两天,大年初二?又跑回来。她陪陈娉婷过了个除夕,过了个初一,初二?大姐一家子要来走娘家,闹哄哄的,人?跟她成了仇人?,可跟妈妈还得走动,带孩子来讨压岁钱。南北觉得彼此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也没见面的必要。
    陈娉婷跟她说,冯长庚来过家里,来还美金,南北还诧异了下,问他有没有说什么。陈娉婷转述了他的话?,意思他冯长庚是爱钱,但也不至于像她想的那样卑劣,她虽然羞辱他,但他会原谅她。
    南北一下就?明白冯长庚这是学章望生?呢,他心里憋着火,不过已经很?难为他了,忍痛还钱,也要怄她一回。她倒没什么责怪的情绪,冯长庚是凡人?,她也是,有什么资格互相嘲笑?呢?可她确实嘲笑?了他,这是她的毛病,八福小时候,她也整天捉弄他取乐,她可真算不上?什么善类,南北这样想。
    只?有三哥是镜子,一直在那,专等照别人?什么样儿的。
    她这么快回来,章望生?很?吃惊,他正在院子里帮老两口腌鱼,过节走动礼物?多,鱼吃不完,要挂起来。章望生?袄子脱掉了,里头穿了件灰色的毛背心,手工特别好,南北觉得眼熟,可二?哥的衣裳不会这么新,她一问,果然是凤芝给?他打的,他带她看?过几次病,身体好转后,就?给?他打了个毛背心。
    他们还彼此关爱着,他跟嫂子还有联系,只?有她,漂泊海外,无根无源,看?着枝繁叶茂,心都蛀空了。他跟嫂子的感情链接,都这样深,她姓黎了,早离开月槐树,嫂子也不会这样关心她了。她讨厌过嫂子,怨过嫂子,现在她年岁长了许多,其实是能?理解嫂子了,可嫂子给?章望生?打了个毛背心,他穿着,她非常嫉妒,也烦躁起来,为三哥能?回到从前,自己却不能?,有些东西远去了,也失去了。她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了,她被排除在外了,明明以前嫂子改嫁,嫂子变外人?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人?家情分还在的,她晓得,嫂子肯定?还拿章望生?当弟弟看?,他也拿嫂子当嫂子。
    南北跟他的礼节,就?维持到这,她当时心里怪难受的,也说不清由来,跟章望生?发了火,他只?是问她冷不冷,她气红了脸。
    章望生?只?能?先把围裙摘了,套袖摘了,跟老两口说过会儿再弄,他急匆匆到屋里,赶紧拿香皂先洗手,怕一手鱼腥味儿熏到她。
    “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回来,要是知道,就?去车站接你了,跟家里闹不愉快了吗?”
    南北语气很?冲:“谁能?叫我不愉快?除了你,谁能?叫我不愉快?”
    章望生?把毛巾挂盆架上?,走过来:“嫂子这是秋天那会打的了,她要是晓得你来,肯定?也会给?你打一件。”
    南北脸紧绷着:“谁稀罕?我稀罕一件毛背心吗?”
    章望生?说:“我也是今天才从月槐树来,见了好些人?,我跟嫂子说你现在住我这儿,她叫我拿这个给?你尝尝。”
    沙发上?放着大包小包,很?显然是没来得及收拾,章望生?拿出?芝麻糖,长条的,全是芝麻,芝麻可不便宜,芝麻糖很?珍贵的,这是凤芝自己叠的。
    章望生?蹲下把芝麻糖给?她:“尝尝,可好吃了,又香又脆,嫂子说家里今年芝麻下得多,她特地给?咱们做的。”
    南北抬眼看?他,她开始捶他,打他,她真是太委屈了,委屈得像个小孩子,没有人?爱她,她眼巴巴看?着人?家都相亲相爱的,那原本就?是属于她的,可失落了十年。
    章望生?任由她打,他想,只?要能?叫她舒心些,不那么痛苦,她怎么对他都好,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给?了,只?要她还愿意要,她怎么又淌眼泪了呢?也不出?声,光是淌眼泪,章望生?伸出?手,给?她轻轻抹掉,嗳,眼泪跟珠子似的,滚了又滚,又把他的心烫得全是泡。他弯着腰,先是去亲吻那些眼泪,又去亲吻她的嘴唇,把她的伤心都给?咽到肚子里去了。
    南北把他嘴唇咬出?了血,两人?嘴里都是咸的,腥的,血和着泪,一统吞吃了。
    他太清楚她恨他了,她的爱跟恨,是一样的,他对她很?早之前就?有见不得人?的心思,现在他也不用顾忌什么了,再也不用顾忌,那就?叫时间一点点来修补吧,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五年,十年,二?十年,直到他死,他得健健康康活着,好能?爱她。他能?被允许爱她,这可真是苍天对他章望生?厚爱,他怎么这么幸运呢?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在咬他,咬得很?疼了,章望生?还是很?温柔很?缱绻地亲吻她,他好像亲不够,怀抱着他的心肝儿,南北被亲得脸发烫,她慢慢不咬了,手往他脖子里伸,脖颈里真温暖,她又像少女时期那样缠他了。
    手底是男人?的骨架,真迷人?,南北有些晕晕乎乎地想,这是她的了吗?反正不要去想了,先拥抱着吧。
    她跟小孩似的,喜怒不定?,刚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这会儿又亲亲热热叫三哥,叫得章望生?立马把灵魂卖给?魔鬼都愿意。
    南北是想咬死他的,看?他痛不痛,可男人?给?的亲吻太迷醉了,她又想起自己爱他,他现在就?在身边,不是个念想,是个活生?生?的人?,跟她接吻呢,她脸色酡红,心跳加快,很?投入地给?他反馈。
    那老两口还等着章望生?腌鱼,见他老不来,打窗户那瞧了一眼,哎呦,真是的,章同?志正搂着家属亲嘴,大白天真不害臊啊,怎么好好的个初二?,亲起嘴来了?大过年的,你说是个什么事儿?
    老两口说看?不出?这个章望生?这么不正经,一个大男人?,不好好给?他们腌鱼,非得这会儿,你看?这事儿闹的。亲嘴就?亲嘴,也不晓得拉窗帘。
    老头说:“听说他家属是美国回来的。”
    老太太说:“美国人?就?是不正经。”
    老头说:“美国人?兴结婚再找,再找还能?离。”
    老太太说:“咋,你想跟我离婚是不是?”
    老头就?嗐了一声:“我这说人?美国的事,干嘛往自个儿身上?扯。”
    老太太哼道:“我看?你就?是想跟我离婚了,才说人?美国兴离婚。”
    老头说:“你这个人?,一辈子就?爱瞎发挥,上?纲上?线。”
    老太太说:“你污蔑谁呢,谁爱瞎发挥?”
    老头求饶:“我,我,我爱瞎发挥,行了吧。”
    老太太说:“不行,咱们得把这事掰扯清楚。”
    两人?还是吵起来了,章望生?只?得出?来,继续给?他们腌鱼。
    院子里的人?,不免在一块儿要说两人?的事,都是私下说,觉得两口子有些神秘,也不晓得南北干嘛的,光听说美国回来的,那就?更奇怪了,猜她八成美国混不下去跑回来了,否则,没有出?去再回来的道理。要么就?是,章望生?这以后也得走,到时两口子都拿美国绿卡,过好日子去啦。相比后者,旁人?更喜闻乐见是前者那么个情况。
    但也就?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见了面,客客气气打个招呼,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一切照旧。
    年后南北见了一次章望海,两人?挺能?聊得来,说起在海外的感受,很?有共鸣,融入很?困难,久了也就?真得他乡变故乡,尤其有了家庭,家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章望海说:“我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人?了,算半个中国人?吧。”他讲了很?多马来的事情,南北脑子里,全是猴子、雨林、各种颜色艳丽的鸟,好像大哥浑身湿哒哒的。她很?自然地喊章望海大哥,愿意亲近他,她想到可怜的二?哥来,二?哥埋葬在月槐树了,不会再生?,活人?想着死人?,历史的一页就?那样翻过去了。
    章望海又说:“我也去过美国,有个朋友在纽约,他留那了,大家都嘴里把中国当故乡,但没人?真愿意丢下一切回来。”
    南北心道,我的故乡就?是三哥。
    章望海一来,章望生?就?只?能?打地铺了。南北跟着大哥去看?厂子,听他讲生?意经,大哥是很?聪明的南洋商人?,她这时候才能?感觉到他跟三哥有很?大的不同?,他是人?精,在商海里浮沉滚打出?来的。
    反正大陆现在投资市场很?广阔,但从去年开始,通货膨胀的苗头又起来了,人?开始抢东西。章望生?忙着开会,调研,南北这段时间就?跟着章望海到处跑,她吃饭时跟章望生?聊正事:
    “省城里的外资企业真多,三哥,我跟你说,金融这东西本质上?是虚的,美国玩儿得最好,所以能?当老大。你看?咱们,物?价一动先登报了,人?能?不抢吗?钱不值钱了。这要是放在美国,就?相当于炒股时上?头提前告诉你,这个能?涨,那个要跌,不乱套才怪。”
    大院里老两口都去抢盐抢酱油去了,排老长的队,又挤死个人?。
    章望生?无奈道:“咱们市场经验太少,只?能?学欧美,都晓得照着全搬肯定?不行,但没办法?。”
    南北往他碗里夹菜:“人?家这条路早都走熟了,咱们刚跳进来,不晓得哪里深哪里浅,关键是市场机制得慢慢完善起来,反正我看?这会儿挺乱的。”
    他们国家大事交流得很?深入,但关于自身,并没有进行过任何长谈,只?是像很?多年前那样,一块儿过日子。
    章望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等大哥走后,他忍不住又要亲吻她,抚摸她,但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满三个月,不能?再短了。他没孝敬过黎钧鸿一天,人?家刚死,他就?想跟人?女儿睡觉。
    他觉得得找个机会,跟南北好好谈一次,要谈什么,真是太多了,过去的事其实不想拉出?来再讲,没意义,已经发生?了。他觉得她心情似乎好了些,气色也很?好,筹划着做点什么。
    可年后工作很?忙,他要下乡,南北非要跟着一道去看?看?。一个冬天,章望生?都没理发,头发长了,两人?到乡镇集市上?吃了点东西,集市挺热闹的,卖什么的都有,吃的,玩儿的,农具,还挂起一些成衣。
    剃头匠居然认得他,说:“望生?同?志来啦,早出?正月了,要不要理个发?”
    南北觉得这条件真不行,一个盆架,一条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手巾,地上?搁着洗衣粉。章望生?笑?着摸了摸脑袋,说成。
    剃头匠照顾章望生?,旁人?把那盆水洗得乌黑,也就?一遍的事,他给?章望生?又搞了一盆水,很?奢侈了。南北看?着三哥头上?全是洗衣粉沫子,心想怪不得他头发硬得跟刺猬一样。
    章望生?不嫌弃条件差,人?家给?他刮脸,洗头,剃头,一套伺候得特别细致。他付钱时不叫人?找零了,觉得多用人?家一回热水,剃头匠连连摆手:“那不成,那可要伤天理!”
    手艺人?靠本事吃饭,挺好的。
    南北在旁边看?着,一直看?着章望生?,他跟人?说话?那样和气,他还是三哥。
    有一天,马老六托人?打了个电话?,告诉章望生?,前一阵春雨出?奇得大,他家祖坟那冲垮了土,问他得闲回去不,不得闲,他就?找个三轮车弄些土给?填上?。
    章望生?打算回去一趟,南北问他:“在月槐树过夜吗?家里还能?住人?吗?”
    章望生?说:“能?,六叔时常去给?打扫,过年那两天我都住那儿。”
    南北说:“我收拾点东西。”她已经十一年没回月槐树了,她在那住了十一年,长到十七岁,又离开了十一年
    她有些恍惚,装了套很?漂亮的内衣裤,还有洗漱用品,她还带了安全套,她十几年前就?想着跟三哥睡觉就?好了,她下定?决心,要在月槐树跟章望生?睡觉,在家里睡,在庄稼地里睡,她想到这,脸红心跳,觉得特别刺激,小时候就?听人?说谁钻玉蜀黍地里搞破鞋,什么肥白的屁股,鼓鼓的□□,太粗鄙了,太刺激了,她觉得在玉蜀黍地里野合,肯定?非常过瘾,可惜现在时令没到。
    她就?想跟三哥野合,她以为自己会有那么点乡愁的,人?啊人?,她在美国确实有点乡愁的,此时此刻,却只?想野合了。
    第59章
    月槐树变小了,以前很大,公社?什么都有,大街很长,南北一条,东西一条,现在走,一会儿就到头了。
    南北说:“三哥,月槐树这么小的啊?”
    章望生笑道:“人长大了的缘故。”
    是的呢,以为那样大的月槐树,她一抬脚,当年就走出了月槐树的树梢。
    月槐树变化其实不算大,新添了一些房子,死了一些人,又降生一些人,和其他公社?一样。没有公社?了,公社?这个称呼,消失在历史那条长长的河里,跟许多东西,许多人一样,一下就?跟着水走了,流到人看不见的地?方去。
    他们的家,也就?简单修缮了一下。菜园子里种着辣椒、大葱、荆芥,样样都在。春气一暖,照旧有蝴蝶、蜻蜓、蜜蜂。这是她的园子,南北一见园子,就?实实在在拥有了什么,她打童年起?,就?照顾这园子,她长到十七岁,离开园子,往外?头去,园子就?寂寞了。
    她以为园子会长满野草,变得荒凉,但热闹仍旧,是马六叔帮他们照料着园子,好叫他们回来的时候,见的是园子,而不是野草。
    马六叔见着他们了,非常高兴,他许多年没见南北了,他老了,时间从?他脸庞、鬓发、牙齿上溜过,给她的眼睛是一个老了的马六叔。马六叔一见着南北,就?想起?八福小子,两人同岁,他想抹眼泪又觉得不合时宜,因为许多年过去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马六叔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叮叮地?响,他把章家堂屋的门打开,春光洒进来,他高兴地?吆喝起?来:“东家,望生回来啦!”那是吆喝给章文良听的,他在哪儿呢?在天上,兴许一直看着人间的事。
    屋里一些太陈旧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换成?了新的。南北在堂屋东间、西间,看了又看,章望生跟她一块儿把被褥抱出来晒,马六叔在后头说:“你婶儿都给拆过了,洗得干干净净。”
    章望生说:“婶子有关节炎,别?叫她洗,我来自己就?能洗。”
    他们说了会儿话,借辆小三轮,拉着土颠簸上山,一路春光明?媚,树长出新芽芽,天那样高,地?那样远,麦田绿连着绿,叫风吹得起?起?伏伏。
    田垄那有人吵架,到跟前去,大概就?是两家因为墒沟地?界争得不行。等麦子一熟,那就?是多割两垄地?的事。这家是寡妇失业,带着一儿一女?,女?孩子还小,男孩子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白净孱弱,却站在他母亲妹妹前头。
    “你今年一垄,明?年一垄,十年下去,这四亩八分地?就?娘熊只剩八分了!”另家嚷嚷着,也是一大家子,“叫大队来,重?新量!”
    以前吃大锅饭,这样的事少,后来地?都分到各人家里,因为地?界你多占了我少占了,亲兄弟也要?打架的。
    眼前的妇女?们开始骂人了,特别?难听,什么烂逼乱七八糟的,眼看要?打起?来,还是那样野蛮,那样穷苦,你说收成?再好,除去上交粮站、种子化肥,又能挣几?个钱呢?就?为了那几?个钱,要?争得头破血流,人不人,鬼不鬼,什么父子兄弟,左邻右舍,全是假的,就?那一垄庄稼是真的。
    她刚觉得月槐树风景挺好的,春光柔和,万物勃发,真是田园牧歌,都几?乎要?镀上一层金色了。
    月槐树的金色又褪去了,月槐树还是那个月槐树,不叫公社?了,换皮不换骨。
    怎么就?这么穷呢?人一穷,就?为了蝇头小利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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