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术的冰淇淋先做好了,她舔了口冰淇淋,正要跟李疏道别,听到背后有人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她转身疑惑看过去,是一个跟李疏差不多年龄、身高的男生。
    林和靖给了李疏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继而扯出非常有亲和力的笑容,问王术:“我们正要去吃饭,就在附近,不远,你来吗?”
    王术怔怔道:“你这个邀请有些突兀,我都不认识你。”
    ……
    2.
    李疏给林和靖做了个介绍,王术就认识了,然后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他俩走了。也不能说稀里糊涂吧。王术是个馋嘴子,林和靖说那家的烤鱼做得特别好,你要是不提前预约,根本就吃不到,她就缴械投降了。
    果然是特别好吃的炭烧烤鱼,王术第一口就忘记了正在她家吃饭的男神。她打听了下价格,居然比她想象中还便宜些,也就是说,即便她家如今破产了,一个月吃一回也不是不行。
    ——继夜半“仙府”以后,王术又找到此地一个可取之处。
    王术问李疏:“你来这里打球,是家住附近吗?”
    李疏夹着块鱼肉点头,跟她说了住址。居然就是锦绣大道那一侧的跃层公寓。
    李疏问:“你也住附近?”
    王术觉得“也”这个字他用得非常灵性,她说:“秋粮胡同,破产了,刚搬来的。”
    盘中的烤鱼吃到见底,王术抹了抹嘴,截断林和靖不断望向李疏的视线,说:“林学长,也不熟就请我吃饭,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林和靖其实是想给李疏造桥铺路,因为见李疏似乎比较关注王术,上回去给人领跑,这回去买并不喜欢的冰淇淋,但见李疏不配合,只好临时找了个借口:“就想问问上回在图书馆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生……的情况,比如有没有男朋友什么的。我在楼下看到了,你左边站着李疏,右边站着那个女生。”
    “你说钱慧辛?”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王术回忆下那天的站位,遗憾道:“她叫钱慧辛。但她初中就立志独美,到现在都没变。”
    林和靖问:“为什么?”
    王术不好暴露钱慧辛有个家暴成性的爹,便笼统道:“她就是比较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
    林和靖恰到好处地露出失望的表情。
    王术自觉这顿饭蹭得有点亏心,硬着头皮把话题往自己身上扯,故意道:“也不知道我男神回去了没有,我这吃饱了就困,想回家了。”
    果然,林和靖和李疏一同向她望过来。
    王术翻出包里的纸巾,给两个男生各分一张,一边慢条斯理擦嘴,一边解释:“我男神林普跟着他女朋友一大早来给我家送温暖,我怕待久了露出嫉妒的嘴脸不好看就躲出来了。”
    林和靖闻言长长地“啊“一声,望向李疏的眼神有些微妙:嘿,这可怎么好。
    李疏回之以“你能不能不找事儿”的犀利的一瞥:我只不过是觉得她比别人生动有趣些。
    王术吃饱喝足确实是有些困了,她眼皮微垂琢磨着道别辞令,没有注意到两个男生的眼神交锋。
    ……
    王术挥手离开以后,李疏接到成玥的电话,成玥哽咽着说自己不小心打碎了妈妈最喜欢的陶罐儿,他可怜兮兮地问哥哥怎么办。李疏给林和靖听了电话,无奈与之告别——两人本来商量着饭后去趟图书馆的。
    李疏回去的路上不经意想起王术提到男神时略带忧伤的神情,他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两声,突然一脚踢飞了道旁一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碎石子。
    3.
    “仙府”并不总能看到,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首先得是月底或月初的夜里,以保证黑峻峻的大背景,其次高楼得有房间灯火通明。
    王术这天辗转到凌晨都睡不着,索依譁性借着上厕所,出来院子里透气。
    晚饭时,杨得意向大家宣布她要去体育场前面卖煎饼果子,说跟人打听了,一个月起码能挣一万,她要是勤快点,也说不定能挣到两万。杨得意说,她大嫂即王戎王术的舅妈,以前就干过这个,听说手艺平趟十里八乡同行,大嫂愿意教她。
    杨得意原来总是洋洋得意,花样向周围的邻居朋友显摆她的舒心日子。她虽然提前退休了,但是她的退休工资不低,王西楼在会计师事务所的收入不低,两个女儿也争气相继考上了不错的本科。王术看不过眼她各种见缝插针显摆,好几回在人后数落她,“你这样有意思么,以后没人带你玩儿了。”而现在,这个顺遂了半生的女人,在饭桌上低下头颅,略带拘谨地宣布,她准备去卖煎饼果子。
    王戎和王术听罢都第一时间表达了反对的意思,尤其是王术,她自打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杨得意笑脸迎人的模样——做生意肯定是要笑脸迎人的。反而王西楼慢悠悠说行,并说要趁个周末陪杨得意一起去挑推车炉灶什么的。
    王术从厕所出来,转头瞧着西天的“仙府”发呆,她真希望眼前的日子都是一场梦。如果数月前生日许愿的时候,不许那些天花乱坠不切实际的东西,只许日子平顺就好了。
    杨得意只听到一声门响,半天没听到第二声,忍不住出来查看。她看见王术坐在东墙根的石桌旁杵着下巴发呆,心里突然狠狠酸了一下。
    “妈?”王术很快发现了杨得意,“你开门灯再出来,我给你开厕所灯。”
    “我不上厕所,就出来看看是你还是你姐,怎么出来半天不回屋。”杨得意缓声说着,“啪嗒”开了门灯,向着王术走来。
    王术露出懊恼的神色,怏怏道:“我明天去胡同口那个修车的铺子里借点机油回来,给门轴上上油。开门声太响了是不是,吵醒你了?”
    杨得意在王术身边坐下,闻言忍不住笑了,“我就是在这个院儿里听着这开门声长起来的,这声音或许能吵醒你们爷儿仨,肯定吵不醒我。”她顿了顿,继续道,“是正跟你爸商量着摊位租赁的事儿,你爸他说这两天请个假就去给我办了。”
    王术听杨得意再度说起煎饼果子的事儿,并且似乎这个事儿已成定局,露出不开心的神色。她确实是埋怨杨得意贪图高息上人家的当,但她更不愿意杨得意五十四岁的人了去支个摊儿风吹日晒。
    杨得意做出王术同款的杵着下巴发呆的姿势,只不过是镜像的效果,与之面对面。今天是农历初四,月辉聊胜于无,却也足够杨得意看清自家小女儿的轮廓了。
    杨得意不由生出些感慨,似乎只是几年之前,王术还是个不及她腰高的幼儿园小朋友,她下班回家,尚未打开防盗门,就听到小朋友歇斯底里的哭声,一问原来是姐姐吃光了冰箱里的草莓,这位霸道的小朋友要求姐姐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又被脾气不好的姐姐按在地上捶了一顿……仿佛只是下了几场雪的功夫,王术居然就长成了眼前眉清目秀的大姑娘。一日日的时光都去哪儿了呢?
    “……妈妈,大半夜的,你一句话不说这么看着我有点瘆人。”王术突然道。
    “啊,就是突然想起个类似的场景。大概三十多年前,我也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天半夜也跟你姥姥在这个石桌前坐过。是个夏天,七八月份吧大概,停电了,屋里太热了,睡不了人。你姥姥一下一下给我扇着蒲扇,念叨着说蒲扇扇出来的风比较软,我不信,风哪里分硬的软的。”杨得意意犹未尽地这样说着,伸手触了触王术柔嫩的面颊。
    王术极少听杨得意说起姥姥,王术的姥姥早在王术尚未出生就因病去世了。
    “术术,对不起啊。”杨得意说。
    王术的心脏立刻就被击得粉碎,眼睛也湿了,她扑进杨得意怀里,嗲声嗲气地给杨得意灌迷魂汤,说:“我一直觉得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有重大原因的,我肯定不是个王戎那样的普通人,妈妈,你把眼光放远点儿,大别墅会有的。”
    王戎站在玻璃窗前抓着后背上的痒默默笑了,王术这个狗东西安慰人的时候都不忘踩她一脚。嗐,其实在大学毕业经历种种现实的捶打之前,她也以为自己不是个普通人。
    第 6 章
    1.
    大一刚开学,系里就要求新生选学第二外语。王术在日语和德语之间选择了德语。她以为自己有英语基础,德语应该并不难学,最开始也确实如此,结果三个月后就捶足顿胸悔不当初了。
    德语的词性太难记忆了,而且没有完整固定的规则可循。老师在课件里给大家总结了两百多条规律,然后在大家眼睛里转蚊香圈儿时,又默默补刀一句,“规则总有例外,而且例外很多,所以仅做参考各位。”
    “叮铃铃——”下课铃声响了,德语老师望着台下一张张大受打击的衰脸,心情十分愉悦,她留下句“auf wiedersehen”(德语“再见”),施施然离开。
    王术重重向椅背上一靠,俩眼睛直愣愣瞅着跟来蹭课的钱慧辛,道:“当初要学德语的决定下得恐怕有些仓促了。我现在要是转投日语,你说还来得及吗?”
    钱慧辛向上顶了顶眼镜框,面瘫脸道:“你听说过狗熊掰棒子的故事吗?”
    ……
    两人拎着帆布包一前一后从教室里出来,钱慧辛正回头与王术说话,不留神撞到一个男生的胳膊肘。男生正举着保温杯喝水,猝不及防被撞,面部全湿不说,保温杯砸在地上,发出极大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整个楼道所有同学的视线。
    钱慧辛先是被保温杯砸地的声响惊着了,再瞧见狠狠皱眉的男生,脸立刻就白了。
    “你他妈长没长……”
    王术翻出张纸巾,越过钱慧辛,直接杵到男生脸上。她作势忙不迭给男生擦脸,在他耳边轻声说:“不是故意的,你骂人就不好看了,同学。”
    小小的纷争解决以后,王术与钱慧辛下楼去西北角取了单车,推着出了校门,往三秋的方向而去。此时是下午五点半,夕阳在她们身后徐徐下沉,给她们的发梢、衣服和单车都渡上了温柔的底色。
    王术觑着钱慧辛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我昨天见着你奶奶了,在胡同口骂街。”
    王术犹记得昨晚老太太的神情,大家都说人老了面上铺满皱纹就会出现慈悲相,但老太太面上可没有一丝一毫的慈悲相,尤其两颗浑浊的眼珠一瞪,反而跟个恶灵似的。她坐在电动三轮车上,堵着胡同口骂人,围观者越多她越来劲。她诅丨咒秋粮胡同里的冯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得好死,包括她的孙女冯家的外孙女钱慧辛。
    钱慧辛道:“你搬来这里住,以后隔三差五就能见到她。她只要心里不舒服了就得来骂一骂,大家都习惯了。她一般发泄差不多了自己就走了,有时候得我小姨出来把她撵走。”
    王术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了,她伸手拍了拍车座,说:“得了,不说她了,槽多无口,懒得费唾沫星子。去我妈那儿请你吃煎饼果子,她今天开张。”
    王术跨上车座时,突然想起前不久蹭的那顿饭,问钱慧辛:“你认不认识林和靖?”
    钱慧辛一头雾水:“谁?不认识。”
    2.
    杨得意跟着大嫂学习了两周,她的煎饼果子摊儿赶在十一月底正式开张了。
    开张之初,生意并不多好,一是因为广场上已经有个煎饼果子摊位和鸡蛋灌饼摊位了,一是摊主杨得意耷拉着个脸瞧着不好相与。
    但两个礼拜以后,情况就渐渐改善了。因为杨得意在大嫂的基础上改良的酱料味道实在是好,也因为杨得意收拾得干净——她的围裙袖套日日清洗一点油污都没有,她炉子旁边装佐料的瓶瓶罐罐也擦得纤尘不染。
    “阿姨,我要个煎饼果子,加俩蛋。”
    “加俩蛋你不怕撑死吗?”
    王术嘿嘿笑着,给杨得意捶了捶肩,觍脸商量:“妈,你歇着,我自己做。”
    杨得意累一天了也懒得起身,她接过王术的包,说:“嗯,做吧,别把鸡蛋打到地上。”
    此时正值华灯初上,但因为起了风温度骤降,广场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杨得意打算等王术做完她自己要吃的这个煎饼果子就回家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雪,明早起来要是真下雪就不出摊了。做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张弛有度,否则就做不长久。
    王术一边给自己摊饼一边跟杨得意聊天,聊学校里温文儒雅的副院长,聊秋水胡同里人迹罕至小门小脸儿的“刮风下雨”图书馆,聊眉目清秀却力拔山河的二姥姥,也聊钱慧辛那个满嘴喷粪的奶奶。
    “刚上初中时,我有一回跟辛辛回家,就碰见她爸爸在打她妈妈,因为什么事情我忘了。老太婆把着门不让辛辛进屋劝架,说辛辛是赔钱货。她那样子像是要吃人,都把我吓哭了。啊,我想起来了,是因为辛辛妈小产了。”
    杨得意嘲讽道:“我听人说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就不做人,生了个儿子,就仿佛……”说到这里,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就仿佛高人一等了。瞧见谁家没儿子就上谁家挑拨两句,又没眼色又烦人。”
    杨得意差点说出大家埋汰老太婆的耳熟能详的那句“生了个儿子,就仿佛儿子下面的那二两肉也长到她脑子里去了”,所幸在最后一刻回神急刹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王术的煎饼果子卷好了,她将之铲到纸袋里正准备下嘴,睫毛一抬,与李疏清澈无辜的鹿眼撞上。
    天太冷了,风呼呼刮着,王术的眼周和鼻头也冻出了胭脂色,但这同样的胭脂色在李疏的白肤上显得尤为好看,就跟谁故意点上去博人同情的。
    “……家里没做饭?”王术问。
    “我妈不在家。”李疏掏出手机准备扫二维码。
    王术按住他的手机,露出个明快的笑容:“我在就不用花钱,你等等,我叫我妈给你做。”
    李疏的眼睛紧盯着王术手里的纸袋,他委婉道:“其实我午饭也没吃,要不然你……”
    王术的嘴巴在距离煎饼果子只剩下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下,她颇为遗憾地住嘴,把纸袋口收拢了下,伸手递给李疏,说:“行吧,如果你等不及的话。我妈做得比这好吃其实。”
    李疏接过煎饼立时笑了,他正要解释自己其实上周就过来吃过了——只不过那时不知道这是王术家的摊子——就见杨得意快步走来,训斥王术,“我就回你爸个微信的功夫,你怎么就自己做给别人吃了?”
    李疏咬了一口煎饼,望向杨得意,说:“没事儿阿姨,她说不收钱。”
    杨得意这才意识到这俩人认识。她小小窘迫了一下,忙问李疏要不要再重新给他做个。李疏用手背蹭了蹭发红发痒的鼻头,眼睛微弯,说王术做的这个就很好吃。杨得意拘谨地笑笑,转头瞧了眼王术,发现王术面上并没有被朋友撞见的尴尬之色,心下定了。
    因为王术的爸爸王西楼说下班要顺道来接杨得意,王术的存在就显得多余了。她重新给自己摊了张煎饼,然后将帆布包斜跨回身上,与李疏并肩往回走。
    3.
    严寒冬夜,晋市西北角落,两个年轻人人手一个煎饼果子并肩回家。他们彼此之间其实并不大熟悉,微信好友也是两分钟前才加上的,不过这个年纪的人交友不过几句话的事儿。
    “我们话剧社元旦有演出,是出民国剧,我饰演被军丨阀强抢的六姨太……的丫鬟。是重要女配角哦。我到时候给你张票,你来捧捧场呗。”
    “《胭脂》是吧,我看到你们社张贴的宣传页了。”
    “对对对,我们的剧情又狗血又发人深省,千万不可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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