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也没比你低多少,而且你侄儿还夺了你的棍儿。”李疏毫不留情戳她痛处。
    王术用“侮辱我的方式有很多种,而你偏偏选择这种”的不满眼神望着李疏,李疏默默与她对视。王术七秒不到就败下阵了。李疏肤白,衬得眼周的粉调越发明显,他的眼型偏桃花型,内眼角微钩,外眼角上翘,目光流而不动,细看仿佛在撩人,虽然他本人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王术狼狈地移开目光,“我回家了,在流口水,得漱漱口。”她欲盖弥彰地这样解释着,反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李疏握住车把,漫不经心与她道别。
    成玥眼看着指望李疏辟谣是指望不上了,横臂擦掉这几步路里不小心又掉出来的金豆豆,出声叫住王术,礼貌道:“谢谢姐姐。”
    王术回头震惊脸,“——嚯,是个弟弟。”
    第 11 章
    1.
    腊月二十三祭灶节,也是大都晋市这些地方的小年,王术再度在胡同口遇见了钱慧辛的奶奶。老太太跟上回的出场姿势差不多,仍是瞪着双浑浊的眼睛坐在锈迹斑斑的电动三轮车上,也仍旧在骂街。
    老太太跟早逝丈夫一个姓,也姓钱,她叫钱素珍。儿子去世以后,居委会给她申请了一些补贴,她一个没什么世俗欲丨望的老太太就靠着这些补贴养精蓄锐上门跟人茬架。
    “……秋粮胡同里老冯家的,我把话撂在这儿,只要我老婆子活着,你们就别打算过一个消停年!我活多少年你们就得挨我唾骂多少年!呵,想跟旁人一样合合乐乐过大年?手上的血洗干净了吗,冯大年?!张靖?!”
    ——依誮冯大年和张靖分别是钱慧辛的姥爷和姥姥。
    王术裹紧羽绒服小心翼翼从电三轮旁边挤过去,向着青铜街的小超市走去。杨得意让她来超市买祭灶糖——也就是麻花糖——傍晚饭前要给灶王爷上贡的。
    “婶儿,当说不说,我们手上那两滴血,纸一擦就没了,连点儿血腥味儿都没留下。”
    王术刚要迈进超市就听到胡同里钱慧辛小姨的声音。她忍不住驻足回头。
    “我就是怕你误会,出来跟你说清楚,我们全家挨你唾骂可不是因为理亏,是因为我们可怜你老年丧子。但是仔细想想你又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妈,你别拽我,我巴不得把她气出个好歹儿——婶儿,既然来了,咱就说道说道。大概在你的观念里,女人低人一等,比狗强些,丈夫打一顿骂一顿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但49年建国以后法律就明说了,你这纯属扯淡。”
    “你杂丨种儿子打我大姐,哪一年不得有个三五回,轻则两个耳光,重则拳脚相加、肋骨断裂。在‘三秋’这片住着的老街坊,谁没见过她鼻青脸肿回来的样子?他还用我老冯家全家多少口人的命,威胁我大姐不能离婚逃走。我们全家人倍感煎熬的那些年,你是什么嘴脸?你不痛不痒地说,‘我儿不懂事儿,嘴上没个把门的,亲家可别跟他计较’,然后趁机让我们说服我大姐给你生个孙子。婶儿,你哪天夜里要是想儿子睡不着,也扪心自问一下,你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是也活该。”
    “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婶儿,得知我大姐在反抗中不慎用菜刀把你儿子给宰了,我开车回来的路上笑得都合不拢嘴!”
    钱素珍女士听闻钱慧辛小姨的一顿输出在电动车上抖得仿佛风中的落叶。她扶着车把颤巍巍下车,直奔着钱慧辛小姨而去,誓要把这个牙尖嘴利歹毒心肠的年轻人撕碎。但年轻人提前被她妈薅进了大门。钱素珍无济于事得咣咣咣砸着落了锁的大门,哭号得附近电线杆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王术保持着掀帘的姿态目瞪口呆。钱慧辛小姨的战斗力太牛逼了。
    “淑凌的战斗力要是能分给她姐一半,她姐也不至于被那家没皮子没脸的欺负那么多年……”超市店主在收银台前跟顾客聊着闲篇儿,转头瞧见神色怔怔的王术,眉头一皱,“嘶”一声,“小姑娘你进不进来,不进来把门帘放下,风嗖嗖地往里头灌,要冻死人了。”
    王术闻声跟了一步进来,在门口显眼的位置抓了包祭灶糖扔到收银台上,她往前面货架上扫一眼,跟店主说“等等”,又去抓了一包牛肉粒、一包鱿鱼丝和两罐健力宝。
    嗯,这就对了,大张旗鼓地出来一趟超市,哪有只买一样的道理。王术暗忖。
    ——而“大张旗鼓”的意思,也不过是脱掉熊猫宝宝睡衣,再遍寻梳子扎俩小辫儿。此人不出门的日子有多邋遢由此可见一斑。
    王术结完账正要掀帘出门,与正要进来的钱慧辛撞在一起。
    钱慧辛刚从外面回来,她遥遥看到正在自家门前撒泼的老人,无奈地转来超市躲躲。
    “她来多久了?”钱慧辛问王术。
    “得有一个小时了。”超市店主伸着脑袋代答。
    钱慧辛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行,一个小时不短了,她差不多发泄完该走了。”
    超市店主正要说话,被王术截住了。王术说:“你小姨刚才出来给她加了把柴禾,她没占到便宜,估计还得闹一阵儿。”
    “我就说她平常都坐在电三轮儿上,不往门前去的。”钱慧辛一愣,说。
    虽然钱慧辛一再说自己一个人待着没事儿,王术仍然坚持陪伴。最后两人各拎着一罐健力宝溜达着来到了锦绣大道。这天是个令人瑟瑟发抖的风日,太阳的颜色十分浅淡,勉强能与旁边的云峰分辨开来。
    “我早上路过你家,看到你蹲在院里东墙根底下在种什么东西。从小区楼房到‘三秋’小破院儿,你适应得挺快的。”钱慧辛说。
    “我在二姥姥家抓了把小白菜种子,我想试一试,不过估计很难成活,天太冷了,盆儿又太小。”王术说,“你起那么大早干什么?”
    “去监狱瞧瞧我妈,给她送点东西。我姥姥说年关将至,我妈会想家。本来我姥姥也要一起去的,但是天太不好了,怕回来的时候下雪。”
    王术感受了下钱慧辛糟心的这一天,轻轻与她碰了碰饮料罐子,聊作安慰。
    钱慧辛就手喝了口饮料,她打着冷颤笑道:“我真是羡慕你百毒不侵的肠胃,我这一口下去,从牙花子到胃都结上霜茬了。”
    两人正聊着走着,王术的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掏出来查看,是李疏的来电。
    “你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李疏劈头就问。
    王术将手机挪开,再盯一眼屏显的来电人,确认确实是李疏,莫名其妙道:“……你是打错电话了吗?”
    “你们俩在那小片地儿溜达半天了,”李疏解释,“我在楼上看到了。”
    “……您费心了。”
    王术遥遥望向锦绣大道另一侧的跃层公寓,并不清楚李疏具体住在哪一栋上。由上往下看分外清楚,由下往上看却很难明了。她叹息着向李疏解释了两人真的只是没事儿瞎溜达,很是无语地挂断他的电话。跟着一转头,便撞上钱慧辛“咱们彼此尽在不言中”的目光。
    “可能就是放假无聊吧。”王术讪讪道。
    钱慧辛一针见血道:“像这种特地打个电话说‘我看到你了’的行径,只有你这种人才能干得出来,他不应该。我上回就怀疑他喜欢你。”
    “上回是哪回?”
    “你在台上跟个神经病似地演胖丫鬟,他在台下面上带笑给你拍照时。”
    王术极目往跃层公寓地高层看去,却仍找不到李疏的踪迹,也许他已经回房间了,也许他所在的位置她就是极目也看不到。她扯起嘴角笑了笑,灌下一大口饮料。
    2.
    因为花炮禁令执行得越来越规范严格了,王术和钱慧辛傍晚顺着青铜街溜达着返回秋粮胡同,一路都静悄悄的,没有哪家传出异样炸响——小孩儿手里那种小蝌蚪似的摔炮不在此列——要不是王术手里仍拎着祭灶糖,你都感觉不到这是小年。
    两人在王术家门前分别,钱慧辛继续往里走,王术推开大门进了小院儿。
    王戎正蹲在墙根儿下给杨得意擦拭电三轮儿。小年到元宵,杨得意将要休息三个礼拜,电三轮儿得擦擦用罩布遮好。她瞥见王术进来,起身倒掉盆儿里的脏水,奚落王术:“你是办了个签证出国买祭灶糖去了?我就知道指望你迅速回来帮把手是不大可能的。”
    王术不甘示弱:“奔三十的人了,一点点活儿都得拉个垫背的,要不我跟咱妈都烦你呢。”
    王戎露出假笑:“嗯,咱妈不烦你,咱妈可稀罕你了,我要有这么个眼里没活儿的睁眼瞎姑娘我也稀罕。”
    “哗啦——”,杨得意面无表情从厕所出来,她对于两个女儿总是借她开枪已经非常麻木了,目不斜视从她们面前经过进屋。
    王西楼回来以后,王家的饭桌就由空荡荡变得满当当了。一家四口吃着应景的饺子,开着电视,又各自刷着手机,偶尔互相呵斥“声音小些”。十分普通平凡又朝夕可见的场景。
    王术在贾小玲小品的背景音里,嚼着蘸了蒜汁的饺子,随手点开朋友圈,检阅朋友们的生活状态。结果当先就看到李疏两分钟前发的一条。
    李疏发的是一幅遒劲有力的毛笔字,下面是林和靖的评论,“砚台你爷爷送你了?从港市拍回来的那块?羡慕,想要。”
    王术先是因为这句直白的“羡慕,想要”忍不住发笑,但是细一琢磨笑容就淡了,神色也逐渐变得复杂。爷爷能专门从港市拍回来一块砚台,这得是什么家庭啊,首先爷爷本人就得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吧,不然怎么舍得把钱花在这样的地方。
    王术突然忍不住唾弃自己,她烦自己最近这样事事深想细琢磨的嘴脸……明明什么都没有。
    杨得意瞥见王术再度停下咀嚼盯着碗里剩下的饺子发呆,忍不住道:“我就不催你,我看你能磨蹭到什么时候,反正今天你洗碗。”
    王术耷拉下眼睫毛,臆想结合实际,得出最后的结论: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碗里这四五个黏在一起的饺子……和桌上及厨房里待洗的锅碗。
    王戎懒得理会王术这个年纪的女生那些毛茸茸的小心思,她夹起一撮青菜塞进嘴里,翘着脚道:“我今天听到辛辛的小姨骂老太婆了,听得我神清气爽,她咋早不出来迎战?”
    王西楼早在下班进门时就听过杨得意“今日见闻”的汇报了,他说:“今天估计也是借着辛辛不在家才能出来的,毕竟那是辛辛的奶奶。再说,老太太这把岁数,真说不好前天夜里脱下的鞋第二天早上还能不能自己个儿穿上,没必要跟她置气。”
    杨得意也跟着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她时不时地来闹一闹撒撒泼老邻居就评她有理了?大家就听个响儿热闹热闹而已。”她点了点王术的饭碗,让她别只顾着听赶紧吃饭,转头继续道,“淑凌今天是真没藏着,她以前确实就跟我说过,‘我下不去手,但我很愿意替我大姐去坐牢,这事儿可她妈结束了’。”
    王戎听完父母的感慨,突然好事儿地问王术:“辛辛长这么漂亮,大学应该不少人追吧?男人都可会伪装了,可得让她把眼擦亮。”
    王术横眉毫不留情地唾她:“管好你自己!”
    杨得意却因为王戎脱口而出的这句‘男人都可会伪装了’上了心,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问:“戎戎,男人会伪装这个结论是取自你哪段不为人知的感情经历?是因为这样你一直没有男朋友?”
    王戎露出面瘫脸:“……不,我纯粹是嘴贱。”
    第 12 章
    1.
    转瞬就到了除夕。
    然而即便是除夕,也仍旧没有花炮声,不过大街小巷红彤彤的春联儿和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到底把年味儿给造出来了。
    王家的年夜饭不如电视里的丰盛,也就比平常多了一盘饺子两道菜。但是一家四口放开肚子使劲儿吃,也仍旧是剩下不少。如往年一样,剩下的这些要收进冰箱里下顿配着吃,下顿要是也有剩的,还有下下顿。
    结束年夜饭,王西楼躺在沙发上哼着小曲儿看春晚,杨得意出门跟人打牌去了。王术瞧她姐姐王戎不顺眼——因为王戎不肯借她戴发箍,早早回卧室了。没有哪个年轻人甘心在夜里十点以前睡觉的,王术也不甘心,所以虽然人躺进了被窝里,心思却仿佛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一刻不得安生。王术最后耐不住,仍是打开“一日”app,在日记页面留下几个字。
    “一日”是个带有日记本、记账本、计划本等功能的综合性app,它可以单独设置密保,比带锁的笔记本可安全多了。
    “叮——”新消息到。
    王术退出“一日”,点进微信页面,看到李疏发来的信息:你家有碘伏和纱布吗?
    王术一愣,立刻回他:有。
    王术盯着“有”这个字,感觉自己的回复有些干硬,她正琢磨着是不是应该问问为什么需要碘伏和纱布、出什么状况了、严不严重,李疏的新消息就到了。
    李疏:你能给我送来吗?
    当然能!为什么不能?他们首先是朋友,其次……没有其次。
    王术问清楚了李疏住在哪栋哪层,当即就爬起来拎着东西出门了。嗯?为什么只问到楼层?因为东区这几栋都是单层单户,电梯直接入户。
    王术在李疏的电话指导下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他家所在的楼层。电梯门打开,李疏正坐在门口鞋凳上打着盹儿等她。王术借着玄关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其他地方被衣服遮着看不到,胳膊里侧有个指长的斜长伤口。
    “你自己在家?”王术问,“怎么里面的灯都没开?”
    李疏揉了揉脸,起身“啪”地开灯,给王术拆出一双新拖鞋,温声回答她:“我妈和成玥去海市我外婆家过年了。我也刚进门没多久,没往里走。”
    王术低头瞧着李疏送到自己脚边的粉色拖鞋,意识到这个空间里只有李疏和自己,面色渐渐转红,就连呼出的气都炽热了两分。她忙不迭地把自己带来的塑料袋放到墙角的斗柜上,故作自然地催促他“你赶紧用纸巾压住,血要滴下来了”,两脚蹬掉自己的鞋,踩进拖鞋里。
    王术给李疏消毒包扎时,问起他伤口是怎么来的。李疏沉默片刻,说是替他爸爸的女朋友挡的。王术得知李疏爸爸的女朋友就是同校大几岁的学姐,一时没忍住,露出没见过世面的震惊表情。
    ……
    在胡泊的软磨硬泡下,李道非到底没坚持住,在大年三十将她带回李家,并将之正式介绍给全家老老少少三十来口人。
    李疏的爷爷本就因为李道非不打声招呼就带人回来的行径十分生气,饭后又听闻李道非在花房里与胡泊争执,言语间提起胡泊在学校那句不过脑的话——“他的父亲是我男朋友”,当即要撵胡泊走人。
    胡泊脾气犟,当然不肯走人。她说自己当时喝多了,那句话没过脑。转而又愤愤不平,质问李疏爷爷,自己正正当当与李道非交往,又不是偷人,为什么要藏着掩着。
    李疏爷爷的笔架本来是要砸李道非的,意思是“你看看你给我带回来个什么人”,结果砸偏了,奔着李道非后头胡泊的方向去了。
    李疏反应极快地替胡泊挡住了笔架,给爷爷挽回了颜面。
    ——人家顶撞归顶撞,可不兴伤人,不是故意的也不行。
    总之这场突发事件以后,李疏觉得没意思,借着去洗手间趁人不注意就回来了。爷爷稍后给他来电,倒也没说什么,只说让他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李疏因为跟着成荟长大,与李道非这边的亲戚基本都是有感情没交情的状态,十分生疏。也就跟两个同辈的双胞胎堂姐偶尔互相问候一下,但那也是因为曾经跟堂姐在同一个初高中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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