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与太子妃默然对望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他又道:“回来的时候,孩儿遇见了陈太医,他说刚给父王请了脉,恢复很快,因此,孩儿也就放心了。”
    太子颔首:“对,父王这两日感觉身上大好,你和你母妃啊,不必再替父王忧心了。”
    朱聿恒便道:“既然父王身体已无大碍,那么,孩儿想要立即出发追上阿南,我们一起前往横断山脉破阵。”
    太子顿时错愕,太子妃失声道:“聿儿,你简直糊涂!邯王虎视眈眈,你父王身体稍有起色,你便要抛下一切重任,追随那个司南而去?你怎么不想想,你与她在一起,对你只有不利!”
    “没有不利了,孩儿身上的昆仑刺已经发作。”他微敛眸光,道:“父王身体已无大碍,邯王那边,圣上也给了孩儿承诺。如今南边的阵法与我息息相关,如何能一力压在阿南肩上?”
    “朝廷已经够开恩了,将人马全部交由她一介女海匪指挥,她若有能力,便该自行做好,又何须你陪她冒险?”太子妃一贯沉稳的声音,此时显得又高又尖,显然被儿子的决定而乱了分寸。
    “请父王母妃别担心,孩儿身上尚有两条血脉未曾发作,算起来时间充裕,足够我从横断山破阵回转。无论此事成或不成,孩儿定然会尽快破阵,回归父王母妃身边。”
    “不……聿儿,不要去!”太子失态地抓紧他的手,不顾一切道,“留下来,留在爹娘身边!你……至少在这最后的时光,呆在我们身边……”
    太子妃亦是红了眼眶,抬起颤抖的手捂住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朱聿恒默然望着他们,道:“父王母妃放心,孩儿之前面对过无数艰难险阻,当时面前一片迷雾,只有我和阿南两人互为依靠,情势远比如今严峻,但,我们都一一破解了困局,安然归来了。孩儿保证,这次我也一定能顺利回转……”
    “不够的,两个月时间,不够你从横断山破阵回转的!”太子竭尽全力,死死抓着儿子的手,不肯放开。
    他冲口而出的话,却让朱聿恒的脊背微僵,寒意沁了出来。
    “父王怎么知道,我只有两个月了?”他反握住父亲的手,定定地凝视着父母,“你们如何知道我只剩了寥寥这点时间……傅准知道,圣上知道,父王母妃,你们也知道?”
    太子颤抖着双唇,悲怆道:“是傅准说的,所以,我们才竭力阻止你南下。因为,聿儿,你没时间了,等待你的,只有……”
    他声音哽咽,难以吐出后面的话语。
    可朱聿恒却清楚地知道,他后面要说的是什么。
    所以祖父已经绝望为他营建山陵,父母不惜一切将他留在身边。
    等待他的,只有区区两个月时光,比魏乐安预言的一年时间,更为残酷,根本不够他去了西南再回转。
    “聿儿,别去……至少,在爹娘身边,咱们还能倾举朝之力想想办法……”秉性刚强的太子妃,此时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颤声道,“圣上要杀了司南,也是因为想把影刺除掉,留你在身边……咱们齐心协力,或许能寻出最后那个天雷无妄阵法的秘密,岂不比你……万水千山离我们而去要好?”
    即使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们也希望他最后的时光能在雄伟辉煌的宫阙中安然度过,而不是在西南绝境中,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朱聿恒问:“那么,傅准失踪前,是否透露过天雷无妄阵法的详细情况?”
    太子默然许久,艰难地摇了摇头。
    “可我如今,却找到了横断山脉的重要线索。纵然我也知道,此去希望渺茫,但……我绝不能放弃最后一线希望,更不可能让他人、让阿南代替我去冒险,我必须要自己决断这一切,自己掌握自己的生死!”
    见他去意已决,太子妃掩面哭泣再说不出话。
    而太子紧握着朱聿恒的手,叹息着不肯放开。
    朱聿恒却比他们要平静许多,神情清明从容:“其实,早在山河社稷图刚出现,魏乐安告知我命不长久时,我便已经强迫自己,接受这天年短暂的命运。当时孩儿唯一的想法,便是在这仅剩的一年时光里,安排好自己的未来,帮助父王扫清障碍,牢固东宫地位,这样,孩儿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直到……阿南出现了,她让我看到了存活的希望,带我进入了我前所未见的奇妙世界,也让我知道了,我背负的山河社稷图,不仅仅关系我自己的生死,也关系着亿万百姓的生死存亡。
    “那时我才知道,我该负起的责任,不仅仅是这一年的时光、不仅仅是东宫的未来,更是天下的存亡,社稷的安危。或许上天让我成为皇太孙,给了我这样的一双手和棋九步的能力,便是要我肩负起这责任,解决六十年前的死阵,挽狂澜于既倒,这……或许就是我的天命!”
    太子与太子妃都是流泪哽咽,望着自己的儿子,久久无法言语。
    而朱聿恒的话语,如从胸臆间一字字挤出来般郑重:“爹,娘,不要怪阿南。是孩儿将她扯进了这原本与她无关的旋涡之中,她的命运也因我而改变。如今我们是生死同命的人,没有了彼此,我们都无法独活。若这已经是最后的阵法,那我,绝不会让她挡在我的面前,替我承担风雨;我也绝不会龟缩于她的身后,任由她被风暴侵袭。”
    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日光遍照的回廊中跪下,朱聿恒朝他们深深叩首,然后起身作别。
    二十年朝堂风雨,他们一直是彼此最大的倚靠与后盾,但此时此刻,朱聿恒郑重向他们道别:“爹,娘,请恕孩儿不孝,聿儿……拜别了!”
    太子妃泪流满面,向着离去的儿子追了两步,颤声道:“聿儿,若你不能安然回来,娘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朱聿恒没有回头,他只是垂下手,默然握紧了腰间母亲以鲜血调朱砂为他抄写的经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随即,他便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去,仿佛多留一刻,回一次头,他那决绝的意志便要被冲垮,再也无法离开。
    ……第207章 宛丘之上(5)
    “两个月……”
    阿南喃喃着太子脱口而出的话,在明灭火光下仔细查看着朱聿恒身上的血痕。
    加上新出现的阳维脉,确实是六条殷红刺目的痕迹。
    剩下两条,应该还能留给朱聿恒三四个月时间,即使横断山破阵失败,也足以令他回到应天。
    “难道那个天雷无妄之阵,在榆木川那一次,便算是发动过了?可是山河社稷图并无反应啊……”阿南将手按在他胸口,抬头看他。
    朱聿恒长出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衣服掩好,说道:“那一处阵法所在不明,对应的经脉也诡异,好像处处透着诡异。”
    阿南没说话,默默拨着火塘,心想着,如果傅准和太子所说是真,那么阿琰如今剩下的时间,已经只有横断山脉阵法发动前的寥寥数日了……
    心口悲怆,不可抑制。
    她抓起手中的柴火,狠狠往火堆中丢去。
    腾起的火光将她的面容照得殷红,她仿佛发誓一般,狠狠道:“这个阵法,是咱们最后的希望了,就算豁出一切,也非破不可!”
    朱聿恒却比她显得坦然,盘腿坐于垫子上,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将她拥入怀中。
    死亡已近在咫尺,过往一切龃龉,如今都已不重要了。
    阿南在他的肩头静静靠了一会儿,才开口问:“我比你早出发了好几日呢,你什么时候到寨子的?”
    “就在今晚。幸好你们人多脚程也慢,而我轻装上路,又日夜竭力追赶,总算追到了。”
    想象这阿琰一路翻越山河奔赴而来的情形,阿南心口一悸,喉口微哽:“那,你在过来的途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我一心赶路,并没有注意什么,怎么?”朱聿恒说着,抬手拨拨她额上的发丝,疲惫与适才的激动让他声音显得喑哑,“谁知我一路追赶,总算追上了你,你却不肯多看我一眼。”
    “因为,我心里有团疑问,还得你解答。”阿南心下微热,抱着他的手臂,仰头看他,“阿琰,我问你,你这两天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或者我朋友的事情?”
    朱聿恒垂下眼睫,凝望着她:“我说过绝不会再骗你、欺哄你,说到做到。”
    “这么说,也不会对司鹫下手喽?”
    朱聿恒更显诧异:“他怎么了?我为何要对他下手?”
    阿南将悬在火上的茶壶取下来,倒了两杯茶和他慢慢喝着,将司鹫的伤势及受伤经过说了一遍。
    “我看司鹫的伤口,从形状、角度、手法到伤痕分布,这世上,确是只有日月才能形成这样的伤口。你也知道,这日月是我亲手所制,也花费了不少功夫,我敢肯定,在这个世上,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出来……”
    “不,还有一个人。”朱聿恒道,“你说过的,日月原本是傅灵焰的武器。”
    “但傅灵焰在海外销声匿迹六十多年,应是已经仙逝了,更何况来这深山中为难司鹫?”阿南与他都知道这个想法荒谬,摇头道,“是以海客们都怀疑是你在暗地下手。”
    朱聿恒冷冷一笑:“若当时竺星河就在司鹫左近,我自然要替杭之报仇,又怎会挑软柿子捏?”
    阿南深以为然,她伸手抓过朱聿恒腰间的日月,轻轻地晃动着,听着清脆空匀的珠玉撞击声在这夜晚响起,如同仙乐。
    “总之,此事必有蹊跷……”阿南说着,又伸手向他,“对了,你在那颗白玉菩提子中,发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朱聿恒探手入怀,取出随身的锦袋,将里面妥善保存的菩提子取出,放在她的掌心,示意她对着火光转动。
    阿南将它拈起,在火光前缓缓转动。
    火光透过白玉,明亮的光芒将它上面的划痕投射到黑暗的墙壁上,显现出斑斑驳驳的痕迹——
    在慢慢转到某一个特定角度时,阿南陡然睁大了眼睛。
    黑暗的墙壁之上,赫然投射出了一团光晕,那光芒的中间,是细长的刻画痕迹,诡异扭曲,俨然便是一个手足折断、倒仰于地的人形。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这是……我在拙巧阁看到的,隐藏在画下的那个古怪人形!”
    “是,这颗菩提子外表看来无异,但其实玉石内部被雕出了几线痕迹,强光穿透之时,会形成深浅不一的光影,形成图案。”朱聿恒说着,又指着那人形身上代表阵法的地方,问,“你看,菩提子表面共有六道划痕,不偏不倚,全部正好切在代表阵法的地方。”
    阿南仔细查看着,从顺天到玉门关,每一个阵法上都有一个深暗的黑点,而划痕则无比准确地割过其中六个黑点。
    这些被切割过的,有之前发动过的顺天、开封、东海、渤海、敦煌,唯有第六个,却是这个模糊扭曲人形的心口那一块,也就是阿南从那幅画上切割下的一块,理应是天雷无妄阵所在的地方。
    “刻痕如果代表的是已经发作,那么天雷无妄阵是什么时候发动的?看这个刻痕……”阿南将它举到眼前,仔细地审视着,又抬眼看向朱聿恒,神情凝重,“这六道刻痕中,其他五道都是新的,可唯有这一道,看起来却是最为陈旧,起码已有十几二十年的时光了。”
    菩提子常年在手中捻搓,是以年深日久后,刻痕也会显得圆润,与其他五道崭新的刻痕截然不同。
    “所以也就是说,梁垒临死之前所说的话,是对的……”阿南若有所思道,“那阵法,早已发动了。”
    “所以,圣上、我父王母妃与傅准才会说,我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阵法的时间,不够来回了。”
    若阵法确实早已发动……
    他不敢深入去想。
    这陈旧的刻痕,正对上二十年前,他身上埋下山河社稷图的时刻。
    在燕子矶察觉到这一点时,他将目光从菩提子上抬起,回望身后华美庄严的应天城。
    或许是透过白玉的日光灼伤了他的眼睛,那一刻他眼前的应天城竟蒙上了一层深浓的血色光芒。
    这天下所有人仰望敬拜之处、所有权势富贵泼天之处,六朝金粉地,王气黯然收。
    他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这莫名的恐惧让他仓促拜别了祖父与父母,不顾一切地远离了应天,执着地奔向阿南。
    而阿南,虽然无法懂得这种切肤之痛,但他们共同走过这一路,他所拥有的预感,她也未尝不能察觉。
    她沉默着将他拥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平息急促的喘息。
    她轻拍着他的背,低声抚慰道:“阿琰,别想太多。你祖父与父母对你的好、为了挽救你所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那些尚且没有影迹的猜测,不必太过介怀。一切真相,我们自会凭借自己之力,将它们彻底揭开!”
    “嗯……”朱聿恒闭上眼,静静靠在她的肩上,放缓了呼吸。闻着她身上那仿似栀子花却又飘忽难以捕捉的香气,他下意识收紧了臂膀,固执而倔强,不肯放开。
    “无论命运是什么,无论真相多么可怕,我都绝不会束手就缚,绝不会放任它们践踏于我身上。”
    夜色已深,斜月疏星下,诸葛嘉带人将周围巡逻一番之后,见没有异常,便设好了今夜值夜的人手,回房去安歇了。
    朱聿恒目送阿南踏月回屋,一路的疲惫终于涌上全身。
    正要解外衣休息时,他忽然间听到窗外的虫鸣声变得稀疏起来。
    他向来警觉,当即一拨火塘,用灰烬压住里面火光,室内顿时陡暗。
    他贴近窗口,凝神静听间,右手下垂,按住了腰间的日月。
    一缕微风从窗外掠过,随即,是一线光华探了进来。
    那光华极为谨慎,在室内一触即收,仿佛是一只蜘蛛将一缕蛛丝送了进来,然后探索其中的动静。
    这片刻的光华一闪,却让朱聿恒在暗处微眯起了眼睛。
    因为,这是他无比熟悉的,日月的华光。
    阿南特意为他而制作的、举世无匹的璀璨武器,他竟会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看见一模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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