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玉强咽下口中的山楂,撩起袍子坐在桌边,满桌子的佳肴美酒看都不看,压低了声音质问道:“谁叫你不守妇道,跑去招惹那个姓祁的?”
    饭时将至,酒楼里人来人往,逢月担心被人听了去,一时来不及开口。
    苏景玉趁机又道:“第一次去衍王府,不是你与他在水榭里有说有笑?还有那封信,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跟他去虎跃楼私会,我没冤枉你吧?”
    逢月不敢否认当初在衍王府时,曾经因为那块鱼形玉佩把祁沐恩当做梦中的夫君,对他起心动念过,可她很快便察觉到他与梦中夫君的不同,唯有对那块玉佩的探究,对他再无私情。
    去虎跃楼也是因为祁沐恩说他认识桑婉,她让周妈代为传话,并未同他见面,却被苏景玉说成了招惹、私会、不守妇道。
    气得她两步走到他身边坐下,据理力争道:“苏景玉,那时候我们之间只是一年之约,说好了要和离的,如今……”
    “怎么,你如今还想着要与我和离?”苏景玉的心仿佛被戳了一下,不等她说完便开口打断。
    逢月小脸一皱,心急地反驳,“我哪有!我都说了是那时候!”
    她说了是那时候,言外之意她已经不再想着和离的事,打算与他携手一生了。
    这是逢月第一次对他有所承诺,苏景玉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却别扭地强行压下,看着桌上的热气腾腾全鱼宴,赌气道:“我饿了!”
    他虽说吃醋气恼,却始终对她语气和缓,怨而不怒,逢月眉眼舒展开来,指尖按着桌上的竹筷向他面前推了推,“快吃吧。”
    苏景玉宽大的袍袖铺在桌上往身前一扫,眼看着筷子啪嗒嗒滚落在地上,下巴微扬,漫不经心道:“掉了,你喂我。”
    他身形高大,肩宽腿长,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比逢月高出一头,闹别扭的样子却像个小孩子一样。
    “苏景玉,你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逢月被他气的哭笑不得,害羞地向门外瞟了一眼,嘴上嗔怪他,身体却顺从地站起来挡住外面客人的视线。
    拿起筷子夹下鲈鱼胸前最嫩的一块肉在汤里蘸了蘸,端起碗接着,送到嘴边喂给他吃。
    苏景玉难得被她这样照顾着,鱼肉的味道都没心思细品,只顾着得意地笑,忽然眉心一拧,趁着逢月低头盛汤,悄无声息地吐出一根半寸长的鱼刺来。
    逢月端起鱼头汤喂给他喝,呛的他忍不住想咳嗽,却倔强地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坐等逢月继续喂他。
    苏景玉平素从不多食,今日难得吃的腹中微胀才停下,边饮酒边看着逢月大快朵颐,将满桌子鱼肉吃的干干净净。
    两人酒足饭饱,把富隆西街附近的巷子几乎逛了个遍,吃的用的玩的买了一大堆,直到太阳落山才上了马车,慢悠悠奔苏府而去。
    逢月兴奋地逐一摆弄着满车的战利品,从中挑选着要送给子溪和苏离的礼物,丝毫不觉得疲惫。
    苏景玉初次陪她逛街,不禁质疑她如此单薄的身子,究竟是哪来的这么充沛的体力。
    以往她累了一天,这时候早该在车上睡的死去活来了,怎么一逛街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凝望着身边的妻子,笑的畅快而满足。
    霞光消褪,暮色降临,主屋门口一对六角灯笼高高亮起,在地上映出两个橙红色的圆环。
    逢月命桃枝将带给子溪和离儿的东西送去,方觉得身上疲累,哈欠连连地跟着苏景玉推门进房。
    巧儿不像之前那样害怕苏景玉,边往屋里搬东西边道:“二小姐,今日衍王府的小郡主派人来,说请您明日去别院里一起骑马呢。”
    “答应了吗?”逢月接过苏景玉递过来的茶喝了几口,扭头问道。
    巧儿来回打量着眼前这对璧人,怎么都觉得登对,笑呵呵回:“没有,巧儿怕二小姐明日还要陪着世子,哪敢替你做主?”
    一番话听的苏景玉很是受用,难得向她投去嘉奖的眼神。
    逢月上次见到李元君时,听她倾诉衍王拆散她与杨艇,还要把她关去别院的事,心里惦记她,即便早起没睡够,逛街又累了一整日,仍嘱咐巧儿亲自去一趟王府别院告诉李元君一声,说明日一早就去陪她骑马。
    巧儿刚领命出门,苏景玉便噗嗤一声,笑的周身乱颤。
    逢月知道他还在因为那日骑马回庄子时的笨拙样子嘲笑他,气的一巴掌打在他手臂上,“你又笑我,讨厌!”
    苏景玉收敛了调笑的神色,温声叮嘱:“说真的,明日骑马小心些,别逞强。”
    逢月立马转怒为喜,扬着娇俏的小脸看他,“嗯,知道了。”
    衍王府的别院在于京城北面的蒹葭山下,院子里芳草繁茂,绿树成荫,一座座小巧雅致的阁楼隐匿在其中,风格与苏府的东院有几分神似,相较于衍王府的奢华,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李元君百无聊赖地坐在怪石上摆弄着一片硕大的梧桐叶子,杏红色的斜襟罗裙长长地垂过脚面,一对小巧的莲足半遮半掩,脸上不像月余前那样稚气未脱,倒多了几分少女初长成的柔美。
    “郡主不是要骑马吗?怎么穿成这样?”
    逢月信步走到李元君身边坐下,端详着她不同以往的装扮,见她脖颈上挂着一块金灿灿的长命锁,问道:“今日是郡主的生辰?”
    “嗯,我及笄了。”李元君头也不抬,手里的梧桐叶一个不留神掉落在地上,看着它被风吹远了方才倔强地转过头。
    “林逢月,自打我娘过世之后,我已经好些年没过过生辰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不稀罕!”
    少女及笄,本该宴请宾朋庆贺一番,可偌大的别院里,除了管事刘丁与一群侍卫丫鬟,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
    逢月不禁感叹,自己及笄时尚有周妈一家陪着,李元君连心爱的侍卫杨艇也被从她身边赶走,心里同情她的遭遇,又怕伤了她,故意不肯表露出来,含笑道:
    “郡主,我们说了好几次要一起骑马的,今日我不想走了,一起骑个够如何?”
    李元君明明就等她这句话,却装出一副很勉强的样子,扬着脸:“行吧!”
    逢月对她口是心非的样子见怪不怪,不客气地在她小脸儿上捏了捏,“我早起就过来了,还没用饭呢,郡主不打算请我吃碗寿面?”
    “寿面?”李元君像是听到了令她无比陌生的东西,思量了一瞬,脸上笑意漫开,拽着逢月起身,“这个好办,跟我来,我这就吩咐下人做去。”
    高大挺立的梧桐树遮蔽着东边柔和的阳光,两个少女手挽手走在树下,为满目的浓荫添了一抹亮色。
    树上藏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大白天的,几经周折才躲过众侍卫的搜寻潜入别院,手里攥着跟翠玉发簪,目光温情又茫然地看着李元君远去的方向。
    渐渐的,那份茫然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往无前的坚定与果决。
    一碗寿面微不足道,却给李元君的生辰增添了不少仪式感,逢月陪着多吃了些,摸着微胀的肚子,与她并肩坐在树下的台阶上消食。
    温风吹的草木摇曳,鸟儿在枝头追逐嬉闹,冷清的别院里难得有了几分喜气。
    李元君撩起她的手,盯着她肚子瞧了瞧,突然问道:“有了?”
    逢月怔愣地看她,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低头支吾道:“我……哪有,要不怎么敢陪你骑马?”
    “也对”,李元君一本正经地点头,看着她羞红的脸颊秀眉一皱:“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要是我能嫁给杨艇,一定给他生一堆娃娃,不管男女,都会很疼爱他们。”
    与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谈论身孕的事,逢月心里又别扭又想笑,不知道该如何搭茬,好在李元君急着同她一起骑马,张罗着要带她回房换一身装扮。
    逢月之前骑小白马的时候也都是襦裙绣鞋,早都习惯了,加上吃多了寿面,腹内发胀,实在不想折腾,婉拒了李元君,歪在石阶上等着她回来。
    第68章
    高高的日头穿过茂密的梧桐树,在房门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李元君把迎上前来伺候的侍女落在后面,大步流星地推门进房,惊见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正站在厅内,目光温软地看着她。
    阔别多日竟然再次重逢,她分不清是梦是醒,只觉得心都漏跳了一拍,眼里的泪水盈盈欲落,却倔强地撇开脸,冷冷道:
    “不是连你也不管我了吗,还来做什么!你就不怕我父王知道了杀了你?”
    “郡主,我……”
    杨艇心里揪痛的说不出话来,眉心紧锁,手掌缓缓摊开,掌心里的发簪虽然算不上贵重奢华,却精雕细刻,剔透玲珑。
    及笄之日,玉簪一枚,情定今生。
    借物明心,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
    李元君转过头来,含泪凝望着那枚通体翠绿的发簪,终于按捺不住,扑进杨艇怀里又捶又打,抱着他放声大哭。
    不顾一切,甘冒生死的爱令侍女为之动容,眼里泪花闪动。
    别院里耳目众多,她生怕惊动了刘丁,顾不得冲撞郡主,跑进来关紧窗子,大门一带,忐忑地守在屋外。
    没过多时,眼见不远处刘丁带着一众侍卫急匆匆赶过来,慌着闯进屋里报信。
    逢月独自在院子里等了良久,眼见着太阳由东转西,仍不见李元君回来,起身拍拍裙摆上的尘土,顺着她离开的方向寻过去。
    院子里草木扶疏,亭榭错落,大同小异的屋顶掩映在一片苍翠之中。
    这里只有李元君一位主人,又是受罚被关进来的,伺候的婢仆少之又少,放眼四周,竟未见一个能问路的人,走着走着迷了方向,竟不知身在何处。
    逢月身上生出一层薄汗,见不远处立着一片层层叠叠的假山,上面藤萝垂荡,细密如毯,干脆迈进山中,坐在石壁边纳凉。
    太阳渐渐被浮云遮蔽,光线暗淡下来,假山群里温风流窜,覆在石壁上的藤蔓缠卷着飘在身侧。
    逢月回手随意将藤蔓撩去一边,转头见石壁上布满了指尖大小的孔洞,像是一道透光的石门,里面传来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越来越近。
    莫不是野猫野狗钻进里面出不来了?
    逢月好奇地扭过身去,趴在石壁上顺着孔洞向内张外,一道诡异的黑影忽地隔着石门向她扑将过来,吓得她尖叫连连,魂都去了一半,跌跌撞撞地跑出假山群。
    逢月惊惶而出,不停歇地跑过一道拱桥,再回头时假山群已然看不见踪影,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渐渐归了位。
    抹了抹额上的汗珠,颤颤巍巍地坐在桥边,回想方才石壁边看见的骇人一幕,仍抑制不住地头皮发麻。
    里面那个黑影披头散发,也不知是人是鬼,他向她扑过来,应当是看得见她或是听的见声音,莫不是王府里犯了错,被关在这里的老仆?
    不论那个黑影是谁,都是衍王府的家事,被她撞见了总归不好,装作没看见,闭口不言就是了。
    逢月定了定神,站在桥上最高处四下望了一圈,寻定了别院里最大最气派的屋顶,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又寻了近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见到两个小丫头迎面走来,上前一问,都面露怯色,支支吾吾地说没有见到李元君。
    生辰之日邀她来骑马,说好了换身衣裳就来,竟然连人都不见了,就算有急事也该派人来通传一声才是。
    逢月担心李元君出了事,加快了脚步向前寻去。
    “苏少夫人”,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逢月转过身,见是李元君身边的侍女,不同于之前的大方得体,看起来畏畏缩缩。
    逢月疑虑更甚,快步走上前问道:“你家郡主呢?”
    那侍女纠结了片刻,只捡能说的说道:“苏少夫人,杨侍卫来了,郡主不愿瞒着您,吩咐奴婢代为致歉,请您先行回府,改日再约。”
    李元君和杨艇的事不被衍王所容,侍女言语间小心翼翼也不奇怪,逢月没有多想,舒然一笑,丝毫没有将李元君爽约的事放在心上。
    及笄之日有心爱的男人陪在身边,才是她此刻最想要的。
    昨日累了一天,早起又没睡够,逢月刚上了马车便困的睁不开眼,躺在厚厚的羊皮垫子上睡了一路。
    直到马车进了苏府东院,被巧儿连拖带拽,千呼万唤才勉强醒来,眼皮像是坠着千斤重物,垂着只剩下一道缝隙,哈欠连连地扶着车壁坐起。
    一袭亮眼的红衣映入眼眶,巧儿乖乖地闪去一边,苏景玉去泰安堂出诊刚刚回来,半个身子探进车内。
    逢月身上一轻,被他打横抱起,双臂自然而然圈住他的脖颈,脸颊被他的头发扎的发痒,迷迷糊糊在他肩上蹭了蹭,瞌睡虫去了大半,缓缓睁眼看他,乌黑的眸子清澈晶亮,笑意分明。
    天色尚早,房里光线明快柔和,苏景玉将逢月平放在床上,脱下丝缎外袍,回头对上她忽闪忽闪的眼睛。
    “不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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