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正在抱团撤离的北部氏族核心战团直接被挡在了路上,双方阵营里冲得最靠前的箭标和密苏瑞差点撞成一团,喉咙里都滚出了警告的咆哮。
    乱军当中,北部女王抬头扫了一眼。
    时间紧迫,它也只来得及扫一眼,基本没看清挡在前方的究竟有几只雌兽。但是同为女王,它推己及人,觉得安澜不会在主战力没来齐之前冒险,就催促部下们极限转向,试图从两侧突围。
    北部女王没有想到,这个命令会在往后数年里成为一个日夜困扰着它的梦魇,不仅书写了整个黄金时代的落幕,还葬送了被统治者联盟培养已久的氏族未来——
    核心战团被转向命令拉成了长蛇,环绕在王座周围的守备力量迅速减弱,因为战斗经验比不上前辈们,原本处于中段的王室小团体一下子就落到了后段,不得不直面雄狮的锋芒。
    只消一个加速前冲,安澜曾经见过两次的、比壮壮还大一岁的北部王储就被扑翻在地。伯茨雄狮前爪抱住它的身体,张口就咬住了它的脊背,然后蛮横地甩动头颅。
    这一击是使骨头爆裂的一击。
    等伯茨雄狮甩下“战利品”再度奔跑起来时,可怜的年轻雌兽只能在地上用前爪艰难地爬动,每爬一步,身后便涌出秽物,浸透了茂盛的草地。
    北部女王不可置信地回望了一眼,要不是部众还在朝前奔逃,它或许会就此停下脚步也未可知,那眼神显得如此痛苦,如此愤怒,好像在质问自己的盟臣: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狮子像重甲战车一样在场中犁过,所至之处尽是死亡,是毁减,是代表恐惧的啸叫,左侧有斑鬣狗在奔逃,右侧也有斑鬣狗在奔逃,哪怕在最深最暗的噩梦当中,都无法复制出类似的景象。
    它的体力正在飞速耗尽,动作也渐渐变缓。
    可是伤害已经造成了,死去的永远不会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伯茨雄狮那早就被丢到天外去的理智才慢慢回笼。它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鬣狗群里花费了太多时间,最重要的是——两个兄弟仍然没有赶来支援,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雄狮的力竭并没有被斑鬣狗忽视。
    安澜在第一时间把没有损伤的主战力召集起来,转移方位,从包抄北部氏族变成了包抄伯茨雄狮,切断了它旋身折返的通路。在这种威逼下,它只能继续往前或者原地停留,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而已经带队跑出战场的北部女王也不得不面对今天的第二个艰难抉择——
    是要继续撤离,还是要为死去的族人雪恨?
    还没等它强压下失去女儿的痛楚进行冷静思考,一旁的密苏瑞却已经再也忍受不了永远无法拯救族人的悲愤之情,像疯了一样杀回了场中。它和它带领的部众从另一侧围住了伯茨雄狮,使得后者继续前进的通路也被堵死,只能坐在原地高声吼叫。
    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传到伯二和伯三那里,当然也肯定会吸引其他掠食者的注意。
    就在伯一把喉咙都快吼出来了的时候,就在北部女王把牙齿都快咬碎了的时候,今天第二次,在距离斑鬣狗群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传来了雄狮备战时才会有的低沉的怒吼。
    北部氏族惊慌失措,伯茨雄狮心下一沉,只有安澜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
    她知道——
    属于斑鬣狗的表演时间已经结束了。
    第383章
    越野车在月夜里快速前行。
    车上坐着的摄影师们表情都很凝重。
    里德和妻子原本计划到酒店营地或者游猎营地里去过圣诞节,在这个重要的节假日稍微犒劳一下自己,省得终年窝在前沿营地里。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早早联系好了房间,把行李装了车——直到傍晚时分,一个电话忽然被接到了车里。
    来电者是同住在前沿营地的纪录片制作团队。
    圣诞节他们没有度假的打算,干脆安排了夜间拍摄计划,想为记录电影补充一些狮子在夜晚活动的好素材。结果从太阳西沉等到夜幕四合,想蹲的狩猎场面没蹲到,倒是拍到了一小撮在悄摸摸接近狮群暂栖地的斑鬣狗。
    制片人们直觉有大事将要发生,就本着同行精神给也被两个群体间冲突困扰着的里德一行人打了电话,头一个电话还没接到,第二个电话接起来,摄影师夫妻才刚听了个开头,就毅然决定放弃今天的休闲活动。
    事实证明,他们做的这个决策很正确。
    调头接上凯恩后不到十五分钟,坐在越野车上的三人组就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啸叫声,园区工作人员则确认说定位器监控看到北部氏族和南部氏族好像在领地边界碰了头。
    原本打算赶往狮群所在之处的里德再三考虑,最后不得不放弃追踪小股斑鬣狗群体,调转方向开向了北部领地边界,以防错过一场大规模冲突。
    为了防止撞到什么野生动物,难得开快车的里德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恨不得多长出一对眼睛,而凯恩和德雅则分别坐在车子一侧,用手电观察着土路边的高草丛,寻找异常的线索。
    随着汽车行进,啸叫声也变得越来越响亮。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他们听到的东西忽然变了一变,那些威慑性的又长又响亮的上扬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短促的、好像喘不过气似的警告音,其间还夹杂着大量尖锐的笑音。
    旋即,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咆哮声刺破了夜空。
    “有狮子!”德雅瞪大眼睛。
    “狮子怎么在这?”同一时刻,里德也说,“过来的是北方狮群还是横河狮群?两个斑鬣狗氏族大部队都在这,今天晚上是要疯了吗?”
    难道狮群打算和斑鬣狗正面对冲硬碰硬?
    可是无论摄影师们怎样侧耳倾听,耳朵里都只有一道狮吼声,并不像狮群往日出击时那样会有连绵不断的、相互呼应、彼此支持的大合唱。
    一头雄狮孤身前来……这可能吗?
    里德的经验在告诉他这种事几年估计都碰不到一次,但眼前的景象却在说着相反的话——在越野车开到距离冲突中心估计只有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时,越来越多的黑影开始从车边快速掠过,其中一道慌不择路,直勾勾地撞到了保险杠上。
    凯恩先是下意识地低咒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顾不上在意前阵子刚刚修好的保险杠,探头去查看野生动物有没有受伤。
    躺在地上的是一只斑鬣狗。
    虽然他尽力辨认,最后找到的特点仍然只有对方脑袋上顶着的破耳朵。
    这一带的斑鬣狗氏族普遍规模庞大,为了巩固地位而进行的惩罚性社交也很频繁,被撕烂耳朵的个体着实不少,光凭这一点没法确定它的身份。
    可是没法确定身份,不妨碍他意识到斑鬣狗的状态很差,而且这种状态差不像是因为撞上汽车导致的——它的背上有几个血洞正在往外渗血,下颚则像被揉碎了一样,全靠一层皮肉吊着,仔细看都能看到不该以那种方式露出来的舌头。
    凯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在另一侧的德雅趴在车门上朝外看,立刻低呼了一声。而拉好手刹的里德凑过来一看,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看这样子,狮子不仅来了,而且还大开杀戒。
    车灯把前路照亮,但也使得那些没有被照亮的区域变得更加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里德不敢冒着冲撞到野生动物的风险继续往冲突中心走,便架起了红外摄像机,希望能碰碰运气。
    今晚,他的运气还不错。
    两个敌对氏族并没有把战线铺开,绝大多数成员都集中在几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区域里,只是随着那一个巨大亮斑的左突右撞,不断有斑鬣狗像被风推动的沙丘一样扇形外扩,然后撞到站在更外层的不明敌我的同类。
    在战场中心,有好些倒地的个体。
    在无法靠近查看的情况下,里德只能初步判断它们要不是被了结了,要不是受到了某种会导致失去行动能力的严重伤害,要是没有外力干涉的话,估计也很难存活下来。
    这一部分折损的数量可能达到了两位数。
    还有一些斑鬣狗因为跑得太慢或者反应太不及时而被雄狮扑倒在地撕咬,但是边上正好有同伴可以救助,或者反击得恰到好处,咬到了可以妨碍狮子行动的部位,迫使对方稍稍松了松口,于是没有当场丧失活动能力,一瘸一拐地小跑离开。
    它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红外镜头看得清清楚楚——在冲突区域中有几股抱团更加紧密的势力一直在趁机“清扫”这些受了伤的个体,不仅如此,那些分明前一秒钟还在到处逃窜的斑鬣狗也会因为嗅到了血腥味、撞到了陌生同类而下意识地展开撕咬。
    许多斑鬣狗原本还在艰难移动,再被这样一阻击,那是被断腿的断腿,断尾巴的断尾巴,豁耳朵的豁耳朵,有的干脆直接倒地、生死不知,哪里还有能全须全尾跑回家的道理。
    这场面实在让人提心吊胆,但更揪心的是,不看外貌,只看红外勾勒出来的亮斑形态,除了那些特征极为鲜明的个体之外,几乎分不出任何一只斑鬣狗所属的阵营。
    里德甚至没法确认南部氏族断尾巴的首领——
    粗粗一看,找不到尾巴的斑鬣狗都有四只了。
    最后他只好把视线放在较为靠近北部的区域,在那里,有两个规模庞大的战团正在对峙,从数量和阵型来说应当就是鬣狗女王的所在,而且伯茨雄狮也正在朝那个方向扑杀过去。
    接下来,他们见证了一场奇迹般的阻击。
    大约六、七只体格庞大的斑鬣狗呈扇形挡在了另一队斑鬣狗的去路上,不断调整阵型、向前威逼,倒像是故意要把对方送进狮口里去一样。
    在造成减员之后不久,这群斑鬣狗又快速绕了一个方向,转移到伯茨雄狮背后,把己方-敌人-狮子的对阵方位调换成了己方-狮子-敌人。
    “看稀树林!”就在这时,凯恩忽然出声。
    里德匆匆把镜头移到稀树林所在的方位,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只游荡在外的、体型稍稍显小的斑鬣狗,它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张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访客一样。
    五秒钟后,人们也的确看到了“访客”的身影。
    两头雄狮毫无预兆地从大树背后出现,它们先是放慢脚步、犹疑地看了看战况混乱的冲突发生地,不知是看到了什么——里德高度怀疑是伯茨雄狮的疲态——它们突然加速,目标明确地朝着核心战圈扑了过来。
    “是北方雄狮。”德雅确认道。
    面对两头上了年纪但仍然不容小觑的雄狮,就算是再有想法的斑鬣狗都不敢贸然停留,只能在女王的频频呼喊中迅速撤离。
    有一两只斑鬣狗稍微撤得慢了点,不幸被夹在了三头已经死死盯住对手的雄狮中间,一下子就被来势汹汹的北方雄狮扑翻在地。而快速处理掉碍事者的北方雄狮一秒都没有停留,追向了见势不妙、已经开始奔逃的伯茨雄狮。
    体力告竭的巅峰期领主再也不复全盛时期的光彩,没跑出五六十米就被对手扑住了后背,不得不扭转身体,以免在脊柱上遭到致命打击。
    接下来发生的战斗是无比残酷的。
    通过红外镜头,三名摄影师清晰地看到了、也记录下了血液喷涌出来给身体刷上一层亮色的瞬间,记录下了北部雄狮前后夹击、将伯茨雄狮拖倒在地的瞬间,也记录下了分出胜负的瞬间。
    两头战斗经验丰富的老狮子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另外两头伯茨雄狮很快就会赶到现场,便分工合作,一头咬住脊背将它拖翻在地,另一头则咬向了它的下体。
    或许是因为双方都长着茂盛的鬃毛,雄狮之间的死战总是以一方被咬断脊柱、扯破肠子或者被撕掉裸露的睾丸而告终。
    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另外两头伯茨雄狮赶来助阵时,镜头里的落单成员几乎已经被血液覆盖了,连带着草地都被涂抹了一层不详的亮色,而袭击者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一些尚未死去的斑鬣狗和它们作伴。
    两头伯茨雄狮……无能为力。
    在场边见证了全程的摄影师们也无能为力。
    即使他们向园区发出求援信号,这种伤势也不足以等到医疗队伍过来施救,能做的顶多是尽早结束它所感受到的痛苦而已。
    今夜之前,谁又能想到煊赫的伯茨联盟会以在和斑鬣狗发生冲突时被抓单的方式迎来出生后的第一次分道扬镳呢?
    而从鬣狗们的行动来看,里德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它们对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准备——此时此刻,鬣狗女王还带着一些部众站在远处的土坡上、遥遥观望着场中的局势呢。
    他放下摄像机,眨了眨眼睛。
    没有车灯和手电提供的光源,当眼睛习惯了夜色之后,今晚格外圆满的月亮终于发挥了它的作用,在草场上打下了薄薄的一层银光。
    两头伯茨雄狮围着还在不断咆哮的手足与盟友,徒劳地试图用蹭头的方式安抚它,用舔舐身上血迹的方式来加速伤口的愈合。
    一直到那咆哮的声音越来越低,到雄狮抬起的头颅越来越沉直到缓缓放平,到红外镜头里看到的光斑越来越暗,站在小土坡上的鬣狗女王才欣赏够了这以鲜血和死亡描绘的画卷,带着部众调转方向,隐没在了土坡背后深沉的夜色里。
    有那么一瞬间,它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里德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些,只觉得草原的夜晚多少有点寒凉。
    这天凌晨,勉强躺下补眠的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凄厉的啸叫,有绝望的咆哮,还有一双洞察的,狡黠的,甚至可以说是嘲弄的眼睛。
    第384章
    十二月二十六日对狮迷来说是悲伤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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