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凌春说,“刚刚我在常青厅就看见你了,我当时在给死者入殓,戴着口罩。”
    “原来是你。”我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在殡仪馆工作的来着——刚刚谢谢你了。”
    说着我伸出手。
    “握手就算了哈。”她说。“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可以冒昧地问一句死者是你们什么人吗?。”
    “我朋友的妈妈。”
    “节哀。”她刚说完手机就响了,“我还有工作,先走了哈。”
    “嗯,好。”
    -
    后来,周离带着她妈妈的骨灰回了老家,那是和青江相邻的一座小城,小区很破落,接白事的队伍在小区里搭起了白色的棚子,做饭的人在棚下砌了临时的灶,流水席就这样撑了起来。忙前忙后的是周离家的一些还算能说得上话的亲戚。原本我以为周离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了,她那个下三滥的爹,早已经断了她回故乡的路。
    但是那时她抱着她妈妈的骨灰,说:“妈,我们回家。”
    后来我们才知道,周离妈妈说死后要落叶归根,骨灰不用墓地,在家里供着就好。
    为了方便照应,我和吴斐住在距离周离家小区很近的宾馆里,这天是葬礼的最后一天,九点钟白事队伍就会过来拆台。我们退了宾馆往周离家出发,准备结束接她一起回青江。还没到她家楼下,我们就听见了剧烈的争吵声。
    原来,在葬礼即将结束的这天早上,周离的父亲回来了。
    江渡抱着周离,周离冲他那畜生爹喊着:“我妈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你,都是你逼的,不然她不会死!!!”
    “看你这话说的!我就问问医院赔钱没有,有你给我点儿。”周离那畜生爹这样平静地说着。
    听了这话,周离再次失了控,她不知何时手里握着一把刀,银亮色的尖端指着她那畜生爹,再一次用接近嘶吼的声音喊道:“那你也去死!凭什么你还好好地活着!去死啊!!!”
    场面一度混乱,发疯的人不顾后果,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尖刀刺向周离的畜生爹,江渡在刹那之间挡了过去,于是刀就刺在他的肩膀,夏天人穿的单薄,很快江渡的白色 t 恤就洇了一大片血红。周离傻了眼,刀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惊住了。
    “江渡。”周离的声音颤抖。
    我见状赶紧找来一条白绫给江渡压迫止血,然后我扶着他坐着吴斐开的车去了最近医院的急诊。医生和护士在给江渡处理伤口进行包扎,好在伤的不深,也没有伤到神经。我看着医疗垃圾桶里那被染红了的白绫,那也许是是仇恨需要付出的代价,仔细想想,这世界还真不公平。吴斐在一旁不停地安抚着周离说没事没事,周离只是哭。
    医生给江渡包扎好之后,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那样,我们从急诊离开。
    去找车子的路上,江渡不停地安慰周离:“我没事儿,就一点小伤,不要紧的,别哭了好不好。”
    “你非要上前挡一下干什么?”周离问他。
    “因为我不想那人再纠缠你。”江渡说,说着他看了眼自己光着的上身,不禁用健侧的那只胳膊挡了挡。“我好羞耻。”
    因为他的白色 t 恤医生给他包扎时也被脱了扔进了医疗垃圾桶。
    “回头我拿件我的 t 恤给你套上。”这时我说。
    -
    回到周离的家里,我们等她收拾东西,楼下包办白事的队伍已经开始拆台,很快周离从房间里推着一个行李箱出来,周离的父亲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周离和这次忙前忙后的一个亲戚寒暄两句,然后看向了她妈妈的骨灰和遗像,她对她父亲说:“从今以后你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我妈的骨灰和遗像按照她生前的意愿就安放在这里,我要你时时刻刻都明白、都清楚我妈是怎么死的。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敢去青江打扰我的生活,我真的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周离的父亲欲言又止,她家的亲戚隔在他俩中间,看样子是怕再发生什么冲突。
    仇恨是什么样子呢?是早就断掉的血缘?是刀尖的银亮色?还是被血洇红的那段白绫?又或者说,是那说出口的几句恶语相向?它的样子太过抽象,但是容纳它的容器,却是怀着恨意的人。它是一件特别不公平的事情,往往怀揣着它的人就只是一方而已。一条路,故乡和他乡,对于周离来说,是仇恨让这条路轻易坍塌。
    就这样,我们踏上了回青江的路,不知道为什么,车里的气氛让我有一种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我说的如释重负,无关逝者和葬礼。
    车子在高速上疾驰,路上途经服务站,我换过了吴斐的位置开起了车。
    周离忽然开口:“斐姐,周游,这几天辛苦你们了,估计也没吃好也没睡好,回青江休整休整晚上我请你们吃饭,把大朗哥也叫上。”
    坐在副驾驶的吴斐扭头看着周离:“宝贝我们在家吃吧。”然后她转头看向我:“去你家?”
    “行啊。”我说。
    “吃寿喜锅怎么样?江渡现在也吃不了辣的。”吴斐提议说。“可以的话我让你们姐夫看着时间买了食材带过来了。”
    “行。”我们回应她。
    到青江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钟了,我们就那样风尘仆仆聚在了我家,没过一会儿,秦大朗就一只手提着食材一只手牵着秦小朗过来了,秦小朗进来之后放下背后的猫包,然后把狗蛋儿放出来了。做完这些他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周离旁边,他拉着周离的手,放了一颗糖果在周离手上,他说:“干妈,吃糖。”
    周离接过,笑着笑着就哭了。
    “小朗,干爸也想吃糖。”江渡逗他说。
    “我给你找找,干爸你等等我哦。”说着他弯腰在他的背带裤的口袋里找啊找啊找。
    “找到啦!”他举起一颗糖果,眼睛又黑又亮:“给你,干爸。”
    “那舅舅呢?”我问他。
    “舅舅回头去我家吧,我把糖果都给你,舅舅不要吃醋哦。”他伸出他的手拍拍我。
    我笑了。
    后来我们围坐在餐桌旁,锅里咕噜咕噜煮着,筷子起落。空调里呼呼地吹着冷风,窗外是夏日雨后的晴朗,热风吹过,阳台外梧桐树的叶子闪着光摇啊摇的。我扭头看了一眼,确认狗蛋儿也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内,它窝在沙发上,也享受这属于它的午后。
    有那么一瞬间,我冒出一个想法:要是没有遇见他们,我现在会在哪儿?
    傍晚时我看天,忽然想起余秀华的那句诗:
    黄昏在拉长——
    我喜欢这温柔的时辰。
    后来,我也如愿死在了这样的时辰里。
    第39章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上)
    这天醒来,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然后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视线变得清晰的时候,我看见卧室角落八斗柜上插着的栀子花,虽然它已经不再是鲜活的白,但是我觉得这种枯萎的黄也别有一番艳丽,房间里仍然有它淡淡的香味,我觉得我一定是在讲述它的一生。
    放置栀子花的花瓶旁边,是我酿的青梅酒,如今它已经有淡淡的琥珀的颜色,起床经过它时,我抱起青梅酒罐轻轻地摇晃了几下。
    希望它变得好喝,不要不识抬举。
    大概是观众朋友们看我的做菜视频看得有些腻了,最近评论区有很高的呼声要求我拍一期日常 vlog,哪怕不露脸也没有关系。于是我从起床开始架起相机摆拍我的生活,我忽然觉得这种记录方式是抵抗一个人百无聊赖绝佳的方式。在这个日常 vlog 里,我用前些天买来的绿豆做了冰镇绿豆汤,当然,这简直不能再简单了,绿豆洗干净加大量水煮到开花就行。还好我庆幸没有把它当做单独的一期视频来拍,那样的话,很容易就会被观众骂我水视频。
    绿豆汤煮好我关了火,然后打开珐琅锅的盖子散热,要等到放凉才能装进容器放进冰箱,当然我忍不住像盛了一碗出来,丧失耐心的我已经等不到它凉下来,于是我我加了大量的冰块,就这样我喝上了夏天第一碗冰镇绿豆汤。
    我喝完绿豆汤关了相机,上午的素材到此结束。
    之后我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啥发生吹空调,觉得冷了就扯来毯子随便一盖,我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不知道看了多少回账号后台,回了不少私信,当然私信里也会有一些不好的声音。当然也算不上好与不好,就是单单会让人觉得冒犯。
    比如:你一个男的活的这么精致?是姐妹吗?我一个女的都没你活的精致。
    再比如:上网查了一下,你那个锅一千多块钱,这锅做出来的饭会更香一点吗?你花这么多钱买一口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还有人吃不上饭?
    更有甚者:你好,可以借点钱给我吗?
    ……
    当然,针对我的性取向猜测,还有很多不堪入目的话。
    我叹了口气,切出后台。然后我看到“面包窑”的公众号上发布了新的推送,是关于一些新品的介绍,这让我想到了柳乌龙女士。前段时间刚充了卡到现在还没再去过,于是我想下午出趟门去看一看,寄一些给柳乌龙女士,再买一些可以拿来当早饭,还可以顺便拍一些外景素材。
    中午的时候我实在懒得开火煮饭,于是我点了个炸鸡的外卖,大概是因为太久没吃炸鸡,两人份的量差不多快被我吃光了,也许是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炸鸡身上,就连点餐送的是可口可乐我也是喝到最后才发现。
    算了,当一次百事叛徒也没什么。
    午后我醒来,把晾凉的绿豆汤装进冷水壶放进了冰箱,因为冷水壶太高,我拿掉冰箱一层隔板才把它放进去。
    我全副武装出了门(夏天出门的人都是勇士),走到车棚下发现电动车的座椅晒得滚烫,我抬头透过帽檐看了一眼头顶的天,毅然决然打车去。
    出租车在面包窑门口的马路上停下,我付了钱下了车,好久没来,面包窑的门店已经重新装修过了,外墙是红砖堆砌起来的,整体看来是满满的日式风格,隔壁居然还开了家同系列的咖啡店,名字叫窑 cafe,两家店连在一起,说是这条街的颜值扛把子也不为过。于是我想买完面包可以去隔壁坐下喝杯冰美式。
    我进去的时候正号赶上新的一波出炉,店员刚刚陈列完毕推着车走。我低头认真地挑选,手里的托盘已经快要堆不下了,我正伸手去夹一个圆鼓鼓黑布隆冬的熔岩巧克力,这时候身后响起喊我名字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我听错了。
    直到我回头,看见了同事小杨。准确来说,应该是我的前同事。
    “买这么多?!”她看着我手里的托盘,不禁惊呼道。
    我用一秒钟反应过来,然后回答她:“嗯,给朋友带点。”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店里有没有徐姓同事的影子。
    “好巧,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小杨说。
    “是挺巧的。”
    “有时间吗?待会一起喝个咖啡?”
    我想了想说:“好,可以。”
    结完账我们各自拎着面包来了隔壁的咖啡店,我点了冰美式,小杨点了一杯冰摇柠檬茶,我们落座没多久,店员就端了上来。摆在咖啡店角落的马歇尔音响里传出来棱镜乐队的《克林》:
    ……
    克林上路是偶然
    如鲸向海取消那些苦难吧
    克林人生是偶然
    依旧浪漫尽管你知道后来啊
    ……
    我短暂地在歌声里沉浸了一会儿,直到小杨开口:“对不起啊周游,那件事让你丢了工作。”
    她不知道的是我已经释然,并且,该道歉的也不是她而已,这些东西,我一向算的清楚。我笑了笑说:“早就过去了呀,就不提了。”
    然后她问我:“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我现在没有找工作,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诚恳又谎话连篇。
    “这样啊。”她轻轻抿了一口柠檬茶,眉头微皱,而后又舒展,她看向我,说:“我也辞职了?”
    “为什么?”我问她,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我准备回老家了。”她说,“怕以后吃不着所以买点带回去。”
    “回老家?那……”
    小杨大概猜到我要问什么,然后她笑着说:“我们分手了。”之后还没等我开口询问,她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再有两年也三十了,仔细想想我们两个这段感情又仓促又幼稚,像过家家一样,我在青江待了也有三年了,这三年钱也没挣着,遇见他的时候吧,心想嫁给一个本地人也挺好的,哪怕是和他父母住在一起,也算是在这里有一个自己的家了,感觉一个女孩子在他乡打拼,只有结了婚生了孩子才算真正地落了脚。现在想想,真幼稚,抛去感情不说,我那也不能叫打拼,顶多算生活。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也想明白了也看清楚了很多,结束一段感情,辞掉一份工作,好像也不过如此,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那你……想好回家干什么了吗?”我问。
    “我闺蜜在我老家德清开了一家奶茶店,生意挺好的,前段时间她刚买了一个小居室,一个人慢慢布置自己的小家然后独居别提有多爽了。她和我说的时候我才知道德清虽然是个五线小城市,但是房子努努力还是买得起的,我就想着回去问我爸妈借点钱做个小生意?或者找家牙科诊所上班都可以,生活嘛,慢慢来呗,只是不想那么累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自然也有千种万种的人生,没有谁规定不可以悠闲一点,可以不用那么努力。”
    我感觉我都要给她鼓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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