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知道她说的是靖武侯丢了兵符的事,宽慰道:“都过去了,你哥哥高中探花,又在国子监里教书,将来桃李满天下,侯府不愁名声。”
    薛白露老成地叹气,“我瞧他是不想管府里的事,所以才去教书的……他今天算给足我面子了,请柬是他定的制式,宴席是他吩咐做的酒菜,戏班子是他请的,护卫和丫头也是他事先调教的,我就原谅他昨天逼我去考试了!”
    小姑娘们都笑:“历来一大家子都是主母操持,可侯爷和殿下都带病,府里又没个姨娘,你要是有嫂子,哪轮到小侯爷做这些?你也看着学学,等嫁出去了,你哥哥再教你也来不及了!”
    薛白露哼了声,“长幼有序,他先娶了嫂子再说,我可不想嫁人。嫁了人,就没法去外头读书了,岘玉姐姐,你说是不是?”
    江蓠心虚了,当面骗人不好,说实话更不行,只道:“其实也不一定。你还小,你家里舍不得把你这么早嫁出去的。方才钟敲了第二遍,咱们什么时候去拜见你母亲?”
    薛白露跳下榻,抖了抖裙子上的糕点渣渣,“差点误了时辰,容我去换件衣裳。”
    她从新衣服里拿了一件,带着几名侍女到里间,足足过了一盏茶才出来,脸上添了新妆,乌黑的高髻簪着碧玉鸾,插着点翠鎏金的篦子,特意戴了一只嵌有佛教七宝的华胜,配着石青的妆花缎袄子和草绿色织蜻蜓的缂丝裙,煞是清新明媚,鲜妍动人。
    众人都道郡主打扮得好,衬着柳眉杏眼,真真是韶光盎然春风拂面,又比平日多了分庄重。
    行将出门披上狐裘时,她却朝江蓠望了眼,羡慕地夸道:“岘玉姐姐,你今天真好看,廊上灯一照,就看出你和旁人不同了。”
    江蓠笑道:“我比不得你天生贵气,只能靠衣装,要么我换身粗布衣裳给你当丫头?”
    薛白露摇头,“你就是穿粗布衣裳,也有一股子书卷气,看起来考试就能考得好。我嘛,只能穿得乖巧文静点,让母亲开心。”
    有小姑娘多嘴道:“正是呢,她进来的时候,我还当是宫里哪个女官来了,原来是和你一起在国子监上学的姐姐。我就喜欢和漂亮姐姐一起待着!”
    薛白露拉着江蓠的手,“就是就是,男人觉得好看的不一定好看,但咱们觉得好看的,那一定好看。”
    女孩子们出了秋水苑,都收敛不少,个个恪守规矩迈着小步子,走到二进院子已快酉正了。
    侯府里主子少,各有各的宽敞院子住着,府上逢年过节摆酒,都在玉勒堂,是个三间的轩敞大屋,屋前有假山水池,种着奇花异草。堂内坐着的大多是女眷,有老有少,和郡主不太熟,也有与侯府关系好的外男,见主人来了,都站起来行礼。
    最上头两个座位是靖武侯和安阳大长公主的,左右首相对的分别是小侯爷和郡主的位子。江蓠坐在右边第二列,与薛白露中间隔了几人,和阿芷共用一张紫檀桌,春燕和一个侯府的丫头站在后面侍奉。
    高烛如星,暖香缭绕,宾客们一片欢声笑语,等到外头通报了一声,屋里立刻安静下来,只见八个宫装侍女手捧香花玉盆,引着姗姗来迟的大长公主入内。
    江蓠前面坐了魁梧的一家三口,挡住了视线,又不好伸长脖子看,只在大长公主进门时远远瞧了一眼。她穿着绣纹繁复的朱红色吉服,由贴身侍女搀扶着,行动似弱柳扶风,秀雅端丽的面容比起永州初见时更加苍白,但唇角带着柔和的笑意,望之亲切。她身后还跟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宫装少女,芙蓉面薄施脂粉,不仅眉眼生得和大长公主有几分相似,柔弱纤秀的气质也如出一辙,云鬓戴了支金光闪耀的凤钗,狐裘下的吉服是杏红色,绣着大朵的宝相花。
    想必这就是传闻中的清河长公主了,自从她父亲献宗皇帝死后就深居简出,少有交际。
    姑侄二人落座后,众人皆行拜礼。一个面白无须、穿赭色长衫的男人在主座旁客气地笑道:“殿下请诸位起来,今日是咱们家小郡主的生辰,一切由她做主。殿下凤体违和,以茶代酒饮过一轮便得回去,诸位莫怪。”
    他一扬手,乐师们在屏风后奏起丝竹管弦,十几个长袖舞姬从殿外鱼贯而入。薛白露来到母亲身边,举着酒杯说了几句场面话,她伶牙俐齿的,也不摆架子,三言两语逗得大家发笑,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开了宴后,侍女们端着瓷盘上菜,谈话声渐渐响了起来。江蓠看上头主位空了一个,和邻座的小姑娘低声聊着天,她也是刚才在秋水苑里玩的,对侯府很熟悉。
    “侯爷在玉杯斋养病,不能下榻,殿下回府后都是亲自照料。这会儿她来赴宴,玉杯斋不能没人,所以世子正在那边服侍侯爷用晚饭,等下就过来。殿下身边说话的那位就是王兴总管,是她从宫里带来的陪嫁,她病了这些年,王总管也不管府上的事了,专伺候她。”
    “侯爷和殿下的病都那么重吗?”江蓠皱眉。
    小姑娘悄悄道:“是啊,侯爷早年上过战场,有旧伤,从天牢里出来后复发了,殿下则是……”
    她看了眼正忙着和别人说话的母亲,把声音压得更低:“本来就体弱,八年前难产又损了凤体,她心慈,连看别的孩子吃苦都要掉泪,怎么经得住自己丢了孩子?所以一直吃斋念佛,为那孩子祈福,这些年把皇寺当家住了,极少露面。这回郡主生辰,她又要给世子和清河长公主订亲,所以初十的时候才回来,我看正月里订完亲她就要回慧光寺。”
    江蓠颇为感慨,这一家子看起来风光无限,实则都靠薛湛撑门面,府里只有他一个能主事的,他还得去国子监教书编史。
    看来神仙也有一堆俗务。
    雅乐暂歇,大长公主在座上敬几位武将夫人,薛白露则让侍女捧了只银壶,自己一桌桌地轮流敬过来,丝毫不怯场。再看那位清河长公主,在她姑妈身边孤零零地坐着,一直垂首不语,倒显得有些多余。
    “看什么呢?”
    薛白露来到江蓠这一桌,顺着她的眼光朝上头瞥了一眼,语气平平:“喔,等哥哥来了,他们就有话说了。”
    碰了杯,江蓠将酒一饮而尽,打趣道:“你悠着点,喝不下让你哥哥来,殿下指不定还要在屋里给你挑夫婿呢,你要是喝多了闹笑话可不好。”
    “闹了才好!”她摇摇头,走到下一桌去。
    江蓠忽然深吸一口气。
    一股熟悉的、隐约的花香,在薛白露走动时飘了出来,即使混杂在酒气、菜肴的香气和脂粉气里,也没有骗过她的鼻子。
    是薜荔虫。
    先前在秋水苑并没有这种香味。
    就在这玉勒堂里,有人易了容,薛白露和他接触过。
    “姐姐,怎么了?”阿芷抬头问。
    她缓缓坐下,抿唇思考了一阵,对小妹道:“食不言。等会儿还有杂耍,你和春燕在这里看,我出去醒醒酒。”
    话音刚落,邻座的姑娘叫道:“小侯爷来了!”
    江蓠向外看时,几个朱衣侍卫簇拥着一人跨进门槛,全场宾客立即站起来与他见礼。前方的客人个头实在高,她稍稍歪着脑袋,才看见薛湛站在屋中,朝四方拱手还礼,一撩长袍走上阶,在大长公主左边落座。
    他低声与母亲说了句话,大长公主微微点头,柔声道:“你有好些年不见阿沐了,她小时候来家里玩过,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薛湛只朝清河长公主一揖,“我来迟了,殿下勿怪。”
    他向身边的侍卫颔首,一人下去吩咐,屏风后走出六个拿着各式道具的百戏人,有高有矮,脸上戴着面具,顿时吸引了众人视线。
    第一拨艺人演的是口中喷火,堂内的惊呼之声此起彼伏。薛白露见哥哥来了,大家也都在聚精会神地看,如释重负地把酒杯一丢,跑回座位,一个劲儿地吃菜,时不时瞟向旁边的表姐——她和自家哥哥就像陌生人,半句话也不说,母亲的脸色看起来不妙。
    “哥哥,你去给叔公敬酒啊。”她圆场。
    大长公主道:“你叔公年纪大了,喝不得酒,坐一会儿便要回去歇息了。”
    “那儿子便借母亲的好茶去敬他。”薛湛端过侍从手上的托盘,款款走下去。
    大长公主沉着脸抬起左手,王总管扶着她起身,对下面道:“诸位尽兴,殿下要回玉杯斋了。”
    清河长公主望着她,眼里有些恳求的意思,大长公主拍了拍她的肩,对薛白露道:“你表姐不常出门,你和王总管多陪她说说话。”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带着侍女从后堂离开,留王兴在这里伺候侄女、饮酒陪客。
    江蓠猜她是生儿子的气,目光不由看向对面,薛湛去的那一桌,坐的可不是精神抖擞的薛阁老吗?
    据说他告老还乡后又被聘回来做帝师,就借住在靖武侯府里,算起关系是薛家两个小辈的叔公。
    她夹着菜,右手托着腮,看薛湛给老人倒茶,这么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就是分外好看。
    “姐姐,你不是要出去醒酒吗?”阿芷问。
    “都叫你吃饭别说话。”江蓠按了一下她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继续欣赏。
    若是今晚第一次见到他,她根本想不到这样气度华贵的人会去国子监当先生,是个谦谦君子。
    他素来都爱穿淡色的衣裳,今日酒宴办得隆重,便戴了镶玉石的银冠,穿一袭银白的吉服,广袖生云气,襟前落梅花,腰间垂下一幅蔽膝,用金线绣着麒麟逐日。满堂华彩都好似汇聚在他身上,那双与大长公主极为肖似的眉眼含着浅笑,在琉璃灯盏下夺尽了人间风月,光华灿烂,星辰失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江蓠饮尽杯中酒,摇头晃脑地念出一句诗来。
    “姐姐,你就跟商纣王看妲己似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阿芷有些担忧,极小声地道,“你不会不要姐夫了吧?”
    江蓠看着美人,都能多吃一碗饭,举杯叫春燕:“给我满上。”
    薛湛敬完了薛阁老和一众武将,来到右排,接着他妹妹没敬完的桌来,少说喝了也有二十杯。离江蓠还有好几桌时,壶中酒尽,他步履沉稳地走到薛白露桌前,同她说了些什么。
    薛白露先前已喝得脸红,点了下头,站起身拿过侍女手中的壶,冷不防身子一歪,酒液“哗”地泼了薛湛一身。
    “哎呀!”她惊叫,回头揉揉眼睛,“谁绊我……”
    薛湛无奈:“是你自己绊到桌脚了,下次等着我来,不要逞能喝这么多。你在这里乖乖坐着,我去更衣,一会儿就回来。”
    “嗯。”薛白露吐了吐舌头,“对不住呀。”
    江蓠失望地看薛湛带着侍卫消失在屏风后,面前的菜瞬间没滋味了。
    不过杂耍很精彩,喷完火又吞刀子、迭罗汉,博得欢呼阵阵。侯府的酒好,入喉并不辛辣,满口梨花清香,她不知不觉又多喝了几杯,摇了摇壶子,还剩个底,干脆拿着把儿对嘴全灌了进去。
    春燕劝不住她,焦急都写在了脸上,“这下回去大人要生气了。”
    梨花酒的后劲慢慢上来,江蓠浑身懒洋洋的,剥了个芦柑吃,酸甜的汁液在唇齿间泵出,让脑子清醒了些。
    往左边看,席上薛白露还在胃口大开地吃东西,她和清河长公主之间隔着王兴,这人嘴巧,说得公主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微笑。
    紧接着堂中敲锣打鼓,另一队百戏人上了场,皆穿着利落的五彩胡服,戴着圆帽和黑白面具。他们手中架起两根一丈长的竹竿,两个戴白面具的男人纵身一跃跳在竿上,如羽毛般挂在上面悠悠荡荡,转得飞快,就是掉不下去。
    两人耍了一阵,站在竿上朝看客鞠躬,高高跳起,在空中翻了几圈跟斗,正在众人喝彩之时,其中一个落了地,另一个却突然从腰间抽出什么东西,寒光一现,当空朝薛白露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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