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卿在街上发现了个有趣的孩子。
    对街,一对衣服满是补丁、面黄肌肉的小孩在向一户人家讨饭。虽说穿着破旧,却并不邋遢,脸也是干干净净的。
    “你是散财童子吗?”倚在掉漆大门、拿着两个粗粮馒头的中年人乐呵呵地问。
    “是呀是呀,是提前给您祝贺来了,您大慈大悲,大好人,来年一定大富大贵,福寿双全。”其中一个小孩声音清脆,行礼的姿势十分标准。得了馒头后又说了好些吉祥话。
    “你是散财童子吗?”中年人看着另一个更瘦一些的小孩,又问了一遍。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过话。听对方这么问,只是更深地低着头,攥紧拳头,一声不吭。
    “怎么回事,哑巴了?还是聋了?”中年人冒火了。
    小孩见状不对,立马找补,嘴里不停说着好话,又偷偷捅着身边人。
    他还是沉默。
    “妈的,破乞丐矫情什么。”中年人把二人都推搡开,“滚滚滚,别脏了我家的地。”
    “师父看什么呢。”贺修宁带着刚出炉的糕点回到她身边,热腾腾的,香气四溢。
    “你去问问那两位小孩愿不愿过来吃糕点。”
    “好嘞。”
    他们三是一起回来的。那位能言善道的小孩还是满脸笑容,说的好话都不重样。
    “你叫什么名字?”李少卿把糕点推到他面前。
    “回女菩萨,我叫连琼,这是我哥哥连璞。”
    情况和李少卿预料的差不多。连父是秀才,被叛军打伤后重病不治而亡,连家家产被官老爷瓜分。母亲带着他们逃难到长平不久后就重疾去世了,无依无靠又过于年轻,只能上街乞讨。刚刚平分的那个馒头,已经是他们这三天吃的最好的东西了。这样的境遇,在如今的世道不算稀罕事。
    连琼吃得很急,吃相却并不难看。看来连家在不久前也辉煌过,家教不坏。
    “小姐…”连璞把自己的视线从糕点上移开,没有去拿,“可是有要用到我们的地方?”
    李少卿和贺修宁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欣赏。
    “对,我们那缺书童。包吃住、每年有新衣、没有月钱。你们要大家一块读书识字。”李少卿说,“干不干。”
    “干干干。您真是菩萨。”连琼高兴得不得了。
    “能识字?”连璞的声音还是很低沉,却急急的,眸光也亮了。不能算完全敞开了信任,到底是被说动了。他们确实也没太多可以失去的了。
    “对。不仅要念书,还要努力念。不然就不要你们了。”
    “好好好。”连璞拼命地点头。
    说是书童,学堂的学生都叫他们小师弟,吃住也和大家一起,穿用都是学堂统一发的,没人使唤过他们
    。一开始连家兄弟还会晚上偷摸给他们洗衣服。
    “小师弟。师父只是喜欢捡聪明小孩,教他们读书。你们好好学就行了。”贺修宁说,“再这样,我就报官,说你们偷衣服了哦。”
    这才作罢。
    连璞心思沉,少眠。对如今的幸福抱有深深的焦虑和恐惧。他迫切地想要给李少卿一个长大后如何报答她的计划,以此来获得安全感。但总找不到机会。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她在学堂留宿的机会,正走到房门口,隐隐听到李少卿和贺修宁的聊天。
    “有了连师弟,师父可算是满意了吧。”贺修宁打趣,话语中坦荡的那么一点儿醋意和嫉妒一点也不招人嫌,“富贵不能淫,有傲骨。警觉机灵,有慎心。才思敏捷还勤恳踏实。别说我九岁的时候,现在都比不上。”
    “一个连璞对我来说很重要,但要逆转如今的世道,必须靠一群贺修宁。”李少卿说话总是柔声细语却不容置疑的,“他确实并非池中之物,看起来最能成就大事。我对自己的期望,就是能把他引导成心性和你一样的人。否则…”
    李少卿停了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师父这话说得我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贺修宁笑起来时简直如春光映桃花。
    贺修宁最像李少卿了,只是他身上还有人生顺遂带来的天真和纯粹而催生出的脆弱,总给人一种他会为保护别人而付出生命的危险。李少卿不一样,连璞见到她的一眼,确信自己会为了她而死,这无关他因她而有好好活的机会。
    为停止无休止的战事、为和平安宁而得以重获新生,连璞真的曾发誓要成为另一个贺修宁。
    ——
    15年后。
    看着牢外满身盔甲的陈天然,案前的李少卿敛眸,端起手中的清茶。
    “看来,从此,我要叫你一声陛下了。”他身上浓厚的血腥气熏得人难受,这清茶也腥了,李少卿盯着茶面看了半晌,手一扬,泼在了地上。
    “天下人是否认我这个陛下,全看先生您了。”陈天然凝眸,“贺修宁有大才,我不舍得下手,你去劝劝吧。”
    “你说。”李少卿轻笑一声,重新给自己上茶,“我最好的学生是谁?”
    “贺修宁?”
    “连璞。”李少卿看着他,“贺修宁不会反。我和所有人说过,无论如何得拥护新王,无论是谁。新朝,不能再以臣子杀王登基为始。他没告诉你?”
    这个名字似乎让陈天然想起了些有趣的事,他笑了一声,眉眼微妙,是险胜的人特有的倨傲:“若你肯见他,我未必能成功。”
    “你一定能成功。我要的太多了,给的太少了。”袅袅而上的热气盖住她的眼睛,她的声音也好像变得悠远,“根基没变,只是一场战争,一家之国怎么会变成百姓之国。本就为了功名利禄而反的人,怎么会克己奉公。除了长幸军,军心全是你的。连璞,只是让我没有兴趣再继续粉饰太平了。”
    “连璞投向你,说明他看清了这点。贺修宁没有,所以他不是我最好的学生。”李少卿将清茶饮尽,随后沉沉看着杯底,“一个连璞对我来说很重要,逆转世道,需要一群贺修宁。”
    “连璞要的可不是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他本可以如你所愿,成另一个贺修宁。是你,不懂人心。”陈天然微笑着说。
    “屈服于男女情爱,与屈服于侯服玉食,没有区别。”李少卿缓缓摇头,“我失败了。”
    “不是只有你李少卿能开太平盛世,”陈天然很讨厌她这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没有民安学堂,日月星辰照样东升西落。”
    “你当然能。每个朝代的起始都辉煌都太平。但我想要的不是几十年的昌盛。只要江山还掌握在一家手里;只要少数人依旧能毫无顾忌地操纵、压榨大多数人;和平与战乱,就只会周而复始。你总认为几个聪明人就能开太平盛世。所以,调走连璞对你来说是我犯下的大错。可对我来说,没有将百姓福祉放在第一位的将领不能太立高位。”
    陈天然的睫羽上沾着凝固的血,这一点阴影让他的瞳孔更深。他敛眸沉思半晌,随后轻笑着说:“不愧是民安学堂的创造人。以前不敢杀你,如今…不想了。”
    “让我回长平。我保证长幸军归顺,连璞和贺修宁的兵权上交。”李少卿看着他,眸中闪烁着让陈天然疑惑的陌生清光,
    “你要在长平改根基?”
    “让我回长平。”李少卿站起身,平视他,白日的光落在她的发丝,端正得像玉石观音像,“裁掉长平三分之一的官,军队完全由温都掌控,你可以派人监视我一举一动,若有反心格杀勿论。三年后,我能每年给你一成国库的收成。”
    “行啊。”陈天然笑了笑,他一眯眼,血痂星星点点洒在他的眼下,“留在温都连府、每天和连璞用晚膳,明年今日,就是千里马携千金载你归乡之日。”
    “好。”李少卿应得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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