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瑾三餐送药时努力保持正常的步子太惹眼了。
    李少卿如今病中浑浑噩噩,不想又得和连璞掰扯,只当没这个人,一眼都没多看,半个字也没说过。端着碗一口喝完便叫人走。
    “连大人。”谭泽看着亲自煎药的连璞,面带为难,欲言又止几次后说,“贵人是否嫌这药过于苦口,未曾按时服用。”
    “何出此言。”
    “贵人的病症不至于拖到此时还未如此反复。若并非有意…”谭泽及时止住话头,继续说,“恐怕是在下医术有亏。若后日还未见起色,大人还请另寻高明为好。”
    这话落到连璞心中,她多爱啊,多费尽心思啊。
    李少卿和连璞相识十五载,对互相的真正了解却远不如陈天然。他们总是用自己的期待和念头去看对方的行为。
    李少卿病情反复,或许她确实要负责任,却并非是刻意为之。而是思虑过重,影响疗养。尔晓是重大机遇,她要抓住,这是她这段时间唯一在乎的东西。
    阮瑾,赤裸裸的离间计。既然陈天然费心搜罗调教,若连府不开口让他留下,他就得创造必须留下的理由。谭泽拖得了几时?治不好,谭泽和阮瑾迟早都要滚蛋。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要解决。
    所以说登基的是陈天然。
    计谋,靠的从不是新意,而是人意。连璞一旦遇到李少卿的事情,格局与眼界永远困在私情中。离间计?连璞只关心李少卿到底对姜兴邦有没有情。带着定论寻找,什么都能是证据。
    “若明日你病情再未好转,我先杀阮瑾。”
    连璞说出这话时,互相都以为问题的关键不在自己。
    李少卿总算神清气爽了些,缓了缓,就又将自己关在主卧。
    “如果能进去,注意任何和长平和尔晓有关的信息,看见一个字是一个字。先生和陛下斗法,你我之身份如棋子黑白分明。人问什么你说什么,不要自作聪明更不要撒谎。先生很好说话的,”
    “多谢姑娘提点,知道了。”阮瑾端着热腾腾的汤药,和侍女一起进了院门。
    这个院子的次卧空,主卧更空。次卧是没生活气息的空,主卧是被大量书籍占据的空。一个像客栈,一个像书房,没一个是真安歇的地方。
    “你是威逼还是利诱来的?”
    李少卿在一张铺着深棕毡布的长桌上书写着什么,她没有抬头,细碎的风将她耳册的碎发吹起。屋内是书卷特有的草木气。
    阮瑾紧张地抿了抿唇,随后说:“利诱大于威逼。”
    “识字吗?”
    “半大给人抄不雅书籍谋生时识的。”
    李少卿笑了。她看着他,将手中的纸张调转方向,递上手中的笔:“写个字我看看。”
    阮瑾将檀木托盘放在桌角,恭顺地接过笔,却下不了笔。这张纸的上半页赫然整齐写着有关尔晓的策论,墨迹都未干。
    “写什么都行。”李少卿将汤药一饮而尽。
    呃…阮瑾暗暗咬住下唇,硬着头皮,在洁白的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第一笔的震颤,不影响整体的清秀字迹。这也曾是被说过像翰林学士的字。即使是被嘲笑着说。
    “阮瑾。”李少卿点点头,她将右手边三四页纸连着这页一齐给他,“见面礼。送你了。”
    跨出门,端着纸和空碗的阮瑾站在了日光下,突然一阵眩晕。
    御书房内。
    “你一个清倌,还能写这么手好字。不容易。”
    “能为圣上分忧,是小人荣幸。”阮瑾跪拜。
    盯着他看了良久,陈天然才微笑着让他起来。四页纸,写了两件事:放弃对尔晓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准备开战,保阮瑾。前一条他懂,可后一条…李少卿越不在意阮瑾,阮瑾才越安全。画蛇添足,到底是关心则乱,还是有心之举。
    “不用回连府了。在太医院待着吧。”陈天然说。
    “小人遵旨。”
    今晚,重新恢复在连府正厅用食,而不是在李少卿院子的侧室。
    “我感觉好多了。顺道走走也挺好的。”她说。
    “嗯。”连璞少见的相当沉默。
    屋内静悄悄,屋外秋风大作,像是要下雨了。李少卿不想撞上大雨,打湿鞋袜又着凉,吃得少了些。
    “李少卿。”在她要起身的同时,连璞展开从袖中拿出的一页纸,放落在桌面,“为什么是给陈天然。”
    不过是给陈天然四张策论中截取的仅提到阮瑾的一句。护其周全。
    “谁想看我给谁。”李少卿起了身,端起桌侧的清茶,她问,“你想看吗?”
    李少卿的声音还有些些许的哑,她的每一个字都断得极为干净。
    “不想。”连璞仰眸看着她。眸光倒映着烛台的火影。
    “那就是了。”李少卿放落茶盏。
    “就因为他像贺修宁,还是姜兴邦吗?”连璞低垂眸子,沉默二三秒后重新说,“陈天然管不到我。你应该直接和我说。”
    李少卿倾身,她的手指抵在暗色的椅背上,说:“这事和你有关系吗。”
    “没关系吗?”
    一如每次与她的对视,连璞总带着闪烁模糊的坚决。令人琢磨不透的坚决。
    霎时惊雷起,大雨如瓢泼。随风而至的秋雨很快打湿门内的地砖打湿,溅起雨花。
    李少卿走不了了。
    “我只要你一句话行吗?”
    “你要的根本不可能只是一句话。陈天然在挑拨,你在顺水推舟,阮瑾没有活路,他注定要作为对我的一个教训死去。这个教训就是我不应该与其他异性过于亲近。这种把戏会反复上演,直到我彻底厌倦了所有斗争或习惯了‘安分。’”她拉开椅子,重新坐下,安分二字被念得格外有深意,“这个游戏,我不想玩。”
    “但你不想让阮瑾死。”
    “没有人应该为这么愚蠢的事而死。”
    “看到他你高兴吗?”
    又开始头痛了,李少卿掌根抵住眉骨,闭上眼深叹了口气,说:“别这样行吗。”
    “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连璞走不出去了。她分不清他到底是真被套牢了,还是仍旧在借题发挥。
    “看到他我很难过,看到你我也很难过。”
    后一句像是一记对连璞的重拳,他欲言又止,眸子中的情绪翻江倒海、不见天日。依旧未见悔。
    太可笑了。这就是李少卿一眼相中的所谓富贵不能淫的傲骨。
    连璞的眨眼速度很慢,他垂眸,一下一下都像是云中鹤扇动翅膀。再次抬眸,是强忍着的眼眶湿润。
    “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弃子,像那些因为不尽如人意就被处理的画。”
    ——
    “不要改。没有意义。记住方才犯下的所有错误。重新画。”李少卿将一旁的新画纸扯出,铺在桌面,盖住连璞费尽心思小心藏拙的画作,“多试、多练、多想。不要沉湎于过去的付出和所得。不是迁就和勉强,要更好、更完美。不要去修正错误,要循着根,让错误被扼杀在苗头。”
    “不去修改,就让它错吗?”
    “让它报废。”
    “有问题…就要被丢弃吗?”连璞的手指攥着笔,“那问题不就永远存在吗?”
    “得到了教训,问题不会再出现。有问题的东西,也就不需要再存在。”
    李少卿好像是这么教十三岁的连璞的。
    ——
    反水前的连璞根本不是弃子。但现在是。李少卿至今也从未想过要解决与连璞的问题,只是彻底、又毫无留恋地揭过,只是谋算着、规划着新的计划,没有连璞也不会再出现连璞的新未来。
    “开民安学堂,是为了培育能结束乱世、开太平的人。我,是民安学派最好的继承人。”连璞的眸子水汪汪的,清澈的泪顺着眼角慢慢落,“但你还能再花十年、十五年教出另一个继承人。”
    “找不到被依赖的需要,那就创造需要。”连璞看着她的眸子从仰视转为平视,睫毛的阴影逐渐掩盖泪光,“这也是您教的。”
    已经分不清是恶有恶报还是青出于蓝了。射出去的箭落在自己身上,她早该想到有这一天。
    说到底,不悔,她也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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