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皇后察觉出了几分意味,子女总是会对双亲苛求一些,希望自己的长辈能十全十美。她抚养这个孩子长大,自然清楚他的脾气,这是被他们在当年闹下的荒唐事憋得有火了。
    一时间,她心中五味杂陈。
    中宫虽然抚养了三位皇子,但只有杨世醒是她真正当做亲生子养的,付出的心血也最多。
    现在,他们之间的相处仍然同寻常母子无二,母亲承受孩子的怒火,孩子质疑母亲的举动,但无论怎样,双方都不会为此生出恨意,所谓的天伦之乐,大抵便是如此。
    如果他真是她的孩子,该有多好。
    皇后看向杨世醒,发觉他不知在什么时候长高了许多,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稚童、需要她庇护的雏鸟了。又或者,她从来没有庇护过他,反而把他拉进了深渊。
    “醒儿……”她含着惆怅的口吻道,“你长大了……”
    杨世醒别开目光,仿佛不习惯她的这种注视:“孩儿早已经是大人了。”
    “是母后对不起你。”她低声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母后也不逼迫你,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罢,母后会始终站在你这一边的。”
    “不急。”杨世醒道,“孩儿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母后。”
    皇后面露疑惑:“是什么?你说。只要是母后知道的,就都会告诉你。”
    杨世醒一一道出。
    阮问颖在旁听着,发现他是在询问当年皇后生产之时的详细情况,如生产中意识是否清晰,还记不记得产房里有谁,记不记得她亲生孩儿的模样之类。
    这个问题对皇后未免有些残忍,她生产的那一日同样也是她孩子的死期,世间绝大多数母亲都不会想要回忆孩子死去时的情状。
    但或许是从未对那个孩子有过印象,又或许是多年的抚养使她把杨世醒看成了自己的孩子,皇后的回答没有阮问颖想象的那么艰难,只有因记忆不清而导致的稍许迟疑。
    “母后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由于胎儿在生下来之前就没了胎息,相当于是个死胎,所以我生产得十分艰难,折腾了大半夜也没有生出来……”
    “中途,我力气用尽,晕了过去,好不容易醒来,又挣扎了许久,才在天蒙蒙亮时生下孩子……但是,那个孩子哭声微弱,我甚至、甚至听不到他的哭泣声——”
    “我心急不已,想要亲自看他,但稳婆不让我看,说是孩子满身血污,要抱下去洗净了,先给陛下看过,再给我看。我当时疲惫至极,争辩不过他们,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母亲坐在我的榻边,命乳母把孩子抱来给我看,说陛下给他赐名世醒,取醒世光明、天公睁目之意,还说,这孩子生于旭日初升、雪霁初晴之时,是个有大造化的……”
    “那个孩子就是你。我当时心中分外欢喜,想着老天总算没有让我白遭罪,给了我一个孩子。可是——母亲她,却在乳母把孩子抱下去之后,告诉我,对我说,那、那不是我的孩子——”
    回忆到这里,皇后的声音有些哽咽,脸色也泛出苍白,仿佛陷入了一个永远无法消解的梦魇。
    “她说,我的确生下了一个孩子,也是名皇子,可那孩子胎里不足,生下来便——便窒息而亡——”
    “而我母亲早有准备,于陪产之时命人偷偷从宫外带进来一个孩子,听闻不好,立即将两个孩子调换。从此之后,你——就成了我的孩子……”
    皇后含着泪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阮问颖默默不语,心绪潮涌。
    安平长公主虽然在信里写了当年之事,但只是一笔带过,没有细说,如今听闻皇后讲述,她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幕幕情景:大雪纷飞的冬夜,孱弱挣扎的妇人,微弱啼哭的婴孩……一时百感交集。
    杨世醒依然神色淡淡,没有多少动容:“大长公主为何会早有准备?难道她早就知道了母后生下来的孩子会立不住吗?”
    皇后拿锦帕拭了拭泪:“从我怀上孩子起,太医的神色就没有平静过,他们虽然口上不说,但我心里知道,这个孩子恐怕不好……直到月份大了,实在兜转不回,他们才把实话告诉我……”
    “所以你外祖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事的,也许她早早做好了两手准备,又也许她见势不好,临时想了法子,总之,她赶在我生产前备好了你,又在我生产时把你带进宫,就这样瞒天过海……”
    关于大长公主是如何施行偷梁换柱之计的这一点,皇后不知晓究竟,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却清楚,但阮问颖见杨世醒没有要说开的意思,便也保持了沉默,继续听母子俩对话。
    杨世醒道:“听父皇说,当年母后有孕时,父皇几乎把整个太医院搬进了长生殿,命数名太医给母后轮番请脉。母后孕象如此不好,难道父皇就不曾听闻过一丝消息?”
    皇后眉心忧愁:“太医自然是和陛下说了,但他们不敢把话说得太死,陛下又笃信真人之言,觉得只要有真人护佑,待你生下来后把你抱去三清殿养上一段时日,便能大好……”
    杨世醒微微笑了一笑:“这话倒是不假,孩儿小时候的确没少去三清殿。”
    皇后轻叹:“你小时候也是个体弱多病的,许是母亲在偷偷带你进宫时,哪里磕碰着了你,使你身体较同龄人孱弱,让我担了许久的心,好在三岁后你就没什么大碍了。”
    她把话题转回来:“总之,陛下坚信我腹中胎儿不会有事,太医见他这般态度,又岂敢说些不好听的?若非一位太医私下偷偷相告,恐怕连母后都不敢确定,依然希冀着孩子能够平安。”
    杨世醒道:“那位太医是谁?”
    皇后道:“是千金科的王太医。她是医中圣手,你姑母当年便是她接生的。她是女子,知晓孕妇的心思,不忍见母后沉浸在虚妄的期盼中,便大胆告诉了母后实情。”
    杨世醒道:“如今太医院里没有姓王的,不知这位王太医身在何处?”
    皇后道:“她年事已高,原本就有致仕的想法,是陛下强留她为母后保胎,在母后生产完之后,便告老还乡了。”
    阮问颖在旁听着,心里想,离当年那事已经过了十多年,皇后却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名太医诸事,想来失去孩子一事给她造成了莫大的伤痛,使她至今难以忘怀。
    杨世醒笑了一笑:“还真是巧,别的太医都不敢告知母后实情,就她敢,别的太医未必要在母后生产后告老还乡,就她要。母后难道不觉得太过巧合了么?”
    第281章 孩儿从未恨过母亲
    皇后一愣, 微显惊疑道:“你的意思是……王太医是故意告诉我这件事的?”
    杨世醒道:“母后多年未曾有孕,一朝怀胎,定然会比旁人难上几分。太医院说母后孕象不好是真的,说胎儿能保得下来, 却也未必是假的。”
    “孩儿虽不擅岐黄之道, 但也知晓女子孕中不可多思,若母后腹中胎儿只是孱弱, 尚有一线生机, 却因为王太医的一番话动了胎气, 反伤其本,岂非……?”
    他没有把话说完, 但皇后已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脸色开始泛白。
    “你是说,有人想通过王太医来害我的孩子?可是——王太医年高资重, 有什么必要来蹚这种浑水?而且她的家世也非泛泛, 不是轻易能被人威胁的。”
    杨世醒道:“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必要的。一切不外乎威逼利诱四个字, 只要能想、能办得到, 任何人都可以为己所用。”
    皇后仍然不愿相信:“王太医一人之言或许不可尽信,可你外祖母在后来从宫外带了好几名大夫给我诊治,结果都相差不离,表示我这一胎难以保住,难道他们说的也都是假话吗?”
    “他们明确地说胎息停了吗?”
    “没有,但我能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来……”
    “既然没有明说, 就代表不是定论。”杨世醒道, “一个两个大夫可能不会把话说死, 三个四个、七八个大夫, 总不会没有一个不敢说清的吧?”
    皇后挣扎道:“也许,王太医就是那一个……”
    话虽如此,她的面色却满是苍白,阮问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很显然,杨世醒的话让她动摇了。
    杨世醒还欲张口,被阮问颖的摇头示意阻止。
    皇后竭力平稳着声线:“总之,不管当年真相如何,你的身世便是如此……你的确与陛下和信王长得很像,也许你是他们其中一人的孩子,但你不能拿这件事去赌。”
    “陛下仁德,却非软弱,你不是不知道他对其余皇子公主的态度。哪怕最后证明你是他的孩子,他也不会对你另眼相看,甚至会视你为他遭受蒙骗的污点,迁怒于你——”
    “所以你一定要尽早离开这里,离开长安。”她道,“再也……不要回来!”
    杨世醒看着她,安静了片刻,道:“孩儿会郑重考虑的。”
    皇后点点头,无声凝视他半晌,忽而落下一行泪。
    “我——母后……真的很对不住你。”她压抑着哽咽道,“你若想恨母后,便尽情恨吧!是母后的错,一切……都是母后的错!”
    杨世醒一直维持着平静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他看着她,缓缓道:“孩儿从未恨过母亲。”
    皇后神色一震,泪意越发不止,好不容易才在阮问颖的劝慰下停住,深吸一口气,道:“好了,既然已经把话说清,母后就不打扰你了。颖丫头,我们走,留你表哥一人好好想想。”
    阮问颖正欲应声,杨世醒却出言阻止道:“还请母后把表妹留下。今日之后,孩儿与表妹也许就会天各一方,再也不得相见,孩儿……想多和她说说话。”
    这一个理由说出来,皇后自然不会阻拦,甚至又添了两分伤心,叹息着点点头,拉过两人的手,相握着交叠到一块,面露不舍地开口。
    “趁着陛下不在,有什么话就尽快说吧。你们两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颖丫头,舅母不是在要求你,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母后。”杨世醒打断她的话,不过态度比上回稍好,不显得那么冷硬了,“孩儿和表妹自有决断,会做出最好的选择的。”
    皇后也知晓自己这话不公,略显羞愧道:“好,母后不说了。母后相信你们,不管你们做出什么决定,母后都会支持。”又在最后叮嘱了几句话,方依依不舍地离开。
    待她走后,杨世醒把目光转向阮问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微笑。
    “母后对我有多年愧疚之心,她落泪情有可原,怎么你也哭了?被我们间的母子之情感动到了?”他抬手轻触她的脸庞。
    阮问颖面颊一热,连忙眨眨眼,把水雾压下,争辩道:“谁哭了?我只不过是一时听得入了神,就忍不住——总之我没哭!”
    “就算哭,我也是在替你哭,哪有像你这样冷心冷肠的,看着长辈泣泪不为所动,还要我去安慰人家,给人家递帕子?”
    “是你太伶俐了。”杨世醒收回手,“我还在发着愣呢,你就已经把母后哄劝好了,我还能做什么?你但凡手脚慢上一点,都不会让我无事可做。”
    “借口。”她轻哼,“分明是你心中有气,故意在寻她不痛快,平时你哪会对她这般?”
    “好吧。”他微微笑了一下,“我承认,我是心中有气,但没想过要气哭母后,我只是——询问出在心头积压已久的问题而已。”
    “而已?”
    “可能方式是直白了点,但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直白?阮问颖回想杨世醒最开始对皇后说的话,心道,这哪里是直白,分明是质问,而且是毫不留情的质问,她当时都被吓到了。
    她道:“你在生什么气?舅母她纵有千般不好,也把你抚养长大,给了你十几年的锦衣玉食生活,你——你不应该对她生气的。”
    说话时,她注意到杨世醒对皇后的称呼变回了母后,便也跟着改了口。
    杨世醒道:“你这种说法,是要我把她的恩情和错处相抵,看在她对我养育之恩的份上,不计较她的欺骗吗?”
    阮问颖咬唇,有些犹豫:“我知你不喜被人欺骗,可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而且舅母对你掏心掏肺,真真切切把你当成了她的孩子——”
    杨世醒道:“所以我才会生气。我若把她当成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人,自然会感激她的养育之恩,不对她生半点气。”
    “可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亲人,我的母亲,她做下这么多糊涂事,直到今日还不甚清醒,你叫我怎么不生气?”
    阮问颖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一呆,但在呆怔之后,她又很快明白过来。
    常言道,躬亲薄旁。人们往往能轻易谅解他人犯下的错误,却对自己的亲人严格以待,尤其是一向敬重信任的长辈。说到底,都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罢了。
    难怪他会对皇后说出那些话……仔细想想,其实她也一样,她在年初惊闻此事、于深夜辗转难眠时,心里也是对长辈生出过怨怼的,包括她的母亲安平长公主。
    换成杨世醒,这种感觉只会更深。
    阮问颖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她握住他的手,“是我错怪你了,世醒哥哥,我向你道歉。”
    杨世醒回之一笑,拨开一缕她垂落在颊边的碎发:“算不上错怪,我的确不该对她生恼。不过,她今日的举止确实有些不妥,她太急于弥补过去犯下的错误了,只顾着考虑我,而忘了你。”
    阮问颖怔了怔:“你是指她带我过来么?”
    他点点头。
    她不解道:“可,不是你让我传话给二叔,让二叔去见她的吗?难道你猜不着她在见过二叔之后会召见我?”
    杨世醒道:“我原本的打算就是让她带你来见我。如她所言,陛下近几月一直在探查当年往事,不管陛下查的是什么,在她心里,都是在查我的身世。”
    “昨夜陛下又急行离宫,派锦衣卫看守我的宫殿,种种举措,在她看来,都代表着陛下已经查明真相,准备对我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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