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郭六左手边的男人颤颤地抬起眸,低声回答。
    “周老板一般都呆在扬州,只除了每年五月会去?秦州。”
    秦姝意垂下眸子,心中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梦中的那张大周地形图,脑海中浮现出大周朝的整片疆域,秦州就在扬州西?面,隔着一道淮河。
    只不过这?秦州名称来的却稀奇,早先盘踞着赵氏宗亲,承着太/祖的恩情,那时的秦州还不叫秦州,叫天水郡。后来先帝亲自?带兵攻下,才改名划为朝廷的秦州。
    这?周永去?秦州干什?么?
    见她垂眸思索,裴景琛却继续说着。
    “第三问,这?位周老板是什?么时候发家的?”
    最角落里的男人下巴上?带着一道疤,听他问起,自?顾自?低声说道:“应是他来扬州的第四年,说来也怪,这?人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忽而一夜之间收购了我们这?儿的四五家盐行。”
    一块银子被推到?这?人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青年带着笑意的声音,“他发家前后,可还有其他不同寻常的事情?”
    带疤的男人仔细回想了一会,而后笃定地答道:“他刚发了笔小财,那两个姑娘就杳无音信了。”
    他那么一说,一边的四猴也证明似的点了点头,补充道:“正是,周永后来另买了大宅院搬出来时,并不见那两位姑娘。”
    裴景琛唇角勾着的笑缓缓落了下来,可不是一桩奇事,只听说过落魄者孤家寡人,却没见过会有人专门挑在对方有钱的时候离开。
    这?周永和那两位姑娘,处处透着怪异。
    郭六最早被叫过来,却一句话都没说,也没被问到?,现在心里自?然宛如放在滚烫的锅上?烤,只局促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忽而一块银子被推到?他面前,青年神色认真,期待地看着他,彷佛接下来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一件事,也是裴某央求郭六哥,将周永所作恶行尽数誊抄成?册。”
    郭六微微怔愣,不知为何,眼前的人让他莫名生出信任之感,这?位公子论?年纪也只比他的燕燕大五六岁,却已有这?样的决断和智谋。
    扬州官商勾结蔚然成?风,这?位公子既说他是京城中人,衣着华贵,连带着身边的小厮也是进退之间颇有分?寸。事情已然如此,只能破釜沉舟,死马当?做活马医。
    郭六将银子揣在怀里,彷佛抱着一块灼热的炭,几乎要将手心烧烂,整颗心在发抖。
    他的燕燕,有救了。
    裴景琛站起身,后退两步,俯下身子对着众人深深拱手,一字一句带着千钧之重。
    “在下裴景琛,替家父和雍州二十万将士深谢诸位恩德。”
    这?下就算郭六几人再不问世事,也听得?清清楚楚,当?今大周江山姓萧,凤仪宫里的皇后却姓裴,远在雍州,浴血战场的恒国公也姓裴。
    他们哪里敢受这?人的礼,个个脸上?张皇失措,就连手里的银子也愈发沉重。
    好在裴景琛也没有让他们太为难,坐回来时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我奉当?今天子令,赴扬州收回盐引经?营权,将所筹充作军饷粮草,送往西?北。”
    郭六和其他人对视一眼,眸中仿佛燃起一簇火,带着不加掩饰的感激。
    “当?今天下谁不知道,国公就是我们的大恩人,若是没有将士们风餐露宿地守在边关,哪有我们如今的安稳日子?”
    裴景琛却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树大招风,家父功高,却也惹人红眼。我们更该感激的是当?今圣上?明察秋毫,愿意相信恒国公。”
    郭六等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秦姝意将他们的互动默默收在眼底,心中无比清楚,裴景琛是真的感谢这?群人,战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远在边疆拼杀的都是他的亲人。
    他嘴上?安慰着她,可是心里却明明也在担心,也在害怕。
    只是她现在脑中的弦却被骤然扯紧,发出嗡嗡的回响,只觉得?有些事情开始浮现出水面,只是依旧藏在灰蒙蒙的雾里,让人瞧不清具体的面容。
    就像,她的思绪更紧,就像四猴口中只能记住身形的姑娘。
    一想到?那两个姑娘,秦姝意蹙了蹙眉,开始重新回想方才郭六他们说过的话,试图将这?些处处透着怪异的事情拼凑在一起。
    周永带着两个姑娘逃难来到?扬州,两个姑娘从不见人,却在周永小发一笔、初涉盐务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扬州,自?此杳无音信。
    这?一连串的事情,衔接在一起甚至还有些突兀。
    秦姝意的眼前发胀,只觉得?隐隐发虚。既然是逃难时都要带上?的人,那想必十分?重要,必然有着极深厚的情谊,这?才能将整个身家性命交托。
    或许是亲眷,但若是亲眷,这?两个姑娘消失时,周永必然是心急如焚,绝不会从容不迫地留在扬州做生意。
    有谁,尽管在逃难时依旧有着绝对的话语权,甚至可以自?己做决定留下还是离开呢?若是周永的发家在她们的意料之中,她们自?然走的潇洒。
    只因,有着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想得?认真,连郭六等人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察觉,脑海中紧绷的弦“啪”地一下松开,电光火石般一瞬,她知道了答案。
    “是主仆。”
    “是主仆。”
    两道声音同时在这?方角落里响起,带着无需多言的默契。
    秦姝意释然般的一笑,眸中却带着疲惫之色。
    裴景琛伸手,轻柔地抚上?她束起的长发,眸光缱绻,彷佛含着无边柔情,“这?些事,我一个人去?查就好。”
    “裴二,我也可以帮你的,相信我。”少女主动伸出手,盖在青年微凉的手背上?。
    冷竹香与兰香矫揉在一起,两个人的温度也在交换,亲昵与默契,在这?人声鼎沸的酒楼里,平白生出一股旖旎的意味。
    “好。”裴景琛的手微颤,停在面前姑娘白皙的脸颊上?,“我相信你,我永远相信你。”
    ——
    城东周记盐行。
    “东家,杨府那边催了好几次了,让您赶快过去?,说有要事商议。”出声询问的是个精明瘦小的男人,正是盐行的帐房先生。
    下一刻,他脚边就摔了一个茶壶,帐房先生见状,先是一抖,而后心头是无端的心疼,这?可是京中送过来的名贵东西?,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这?不是糟蹋东西?么?
    然而这?些话,他也只能在心里腹谤,不敢开口表明。
    背着身的男人扭过头,窄长的脸,右额角一道短深的疤痕,眸光锐利,鹰钩鼻,一张嘴唇毫无血色,瞧着并不面善。
    他指着帐房先生骂道:“这?个混帐东西?,如今老了,办事也那么窝囊!我都同他说了多少遍,该如何应付那个小兔崽子,这?个不争气的杨骅,我要他有什?么用?!”
    帐房先生是传话的,却无端挨了一顿骂,也不敢辩驳,只好生生受着。
    扬州的老人都清楚,这?扬州的太守只是个名头,不过是个挂名的傀儡,听上?去?威风的很,实则背后全靠着这?些富可敌国的盐商。
    周永骂了一顿,口干舌燥,想喝茶才发现桌上?一片空,心头火冒得?更盛,又?摔了旁边博古架上?一只缠枝莲花鼻香炉。
    他身上?力气此刻是一丝也无,无力地坐在圈椅中,斥道:“不去?!如今想起来让我给他收拾烂摊子了,杨骅不是总将他那神童儿子挂在嘴边上?么?怎么如今舍不得?用?他儿子了?”
    帐房先生低着头,眉头一皱,听了这?话也难免心中不喜。
    谁不知道,太守府的那位公子为人最和善,又?端正又?上?进,在扬州的名望是再好不过的。如今两家大人争吵,杨公子却受此池鱼之殃,连他也看不过去?。
    但他毕竟只是个算账的,日后还要在这?盐行里混口饭吃,现下这?位老板正在气头上?,若他还偏偏上?前找不痛快,只怕以后在扬州再无立足之地。
    这?样想着,他只好退了两步,作势要走。
    周永却似乎又?想起什?么,出声拦住他,“这?几天可有京城送来的信?”
    帐房先生皱着一张枯木似的老脸,细细回想了一会,正要答没有时,却恍然想起方才正好有一封,刚被骂了那么一顿,倒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如今想起来了,却也是不情不愿地把信掏了出来,垂头,腰弯的更低,双手将那封信呈上?。
    想着这?次应该没有别的吩咐了,他也不想跟这?位阴晴不定的东家呆在一块,生怕他下一秒就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快步要离开。
    “站住!”身后忽然出现一声喊。  周永却并没有不满,显然是信上?说了什?么好事,他那张毫无血色好久才绽出一个笑容,远远看去?却只如冤死的鬼一般,骇人得?很。
    “去?同太守府的人说一声,我稍后便到?。”周永这?主意改的突然,语调却笃定。
    帐房先生点头应是,此刻双脚却久久动弹不得?,只担心这?人下一句还有别的吩咐。
    果不其然,周永越笑,额角那道恐怖的疤痕也在跟着松弛的脸皮微微发颤,他瞥了一眼还停在原地的人,心情颇好地叮嘱。
    “去?红袖楼定个雅静的包间,同老鸨说一声,找几个年轻漂亮点的雏,提前调教好。若是扫了贵人兴致,我让她这?红袖楼永远也开不下去?。”
    第70章
    傍晚, 夕阳将坠不坠,残阳如血铺在天边,火烧云宛如新嫁娘绯红的脸。
    城东天一客栈的二楼开了一扇窗, 露出半张芙蓉面,正当妙龄的少女素着一张脸, 葱白的手指尖捏了一块白玉般的糕点, 意犹未尽地放在口中。
    “这都一天了,怎么这太守府还?没送消息来?”秦姝意目光停留在青石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身上, 语调中还?带着疑惑。
    裴景琛还?坐在桌边,手中拿着本州志,看的认真。方听?得这姑娘疑问, 便抬头望她一眼,正好看见少女檀口一张一合,腮帮子微微鼓动。
    像只?小仓鼠, 可爱的紧。原本他倒没觉得这菱粉香糕是珍馐, 如今看着她小口咀嚼, 那糕虽没进自己肚中,却也彷佛已经?尝到了绵绵的甜意。
    目光复又收回, 他神色从容, 解释道:“这扬州并不是杨太守一个人管, 现下他也愈发不得力, 咱们攻上门去, 他自然得找交好的商量。”
    掀过一张书页, 他的话音微顿,“不急, 左右我?们有理,还?怕他不成??”  秦姝意听?完, 还?没回答,注意力被远处驶来的马车吸引,翠盖宝缨、八轮马车,这可不是普通人家?能坐得起的,非富即贵。
    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猜测,等那马车越来越近时,她也看清了车上家?仆的衣着打扮。
    作料上乘的灰衣,他们不久前才见过,这样豪奢的打扮,遍寻扬州,谁府中会如此张扬?
    “人来了。”少女合上窗扇,站在镜前,手腕飞快,将自己的头发束了起来。
    裴景琛闻言一笑,不知从哪抽出一支笔,圈出了州志上的两个名字,眸光晦暗不明。
    发黄的书页上写?了两个户主,底下家?仆处标着周永。
    “赵澜”“赵霜”
    青年?在“赵澜”二字下划了一道横线,墨汁几乎要洇透纸张。
    “夫人可知宫中宁婕妤的名讳?”
    秦姝意扎发带的动作一顿,答案几乎脱口而出,只?是还?是克制着,将发带捆好,转身正对上裴景琛清澈含笑的目光。
    于情?于理,她都该说不知道;因为?宁婕妤只?是个江南岌岌无名的贫苦歌女,秦家?半路进京,怎么会知晓宫妃名讳?
    但对面人的目光坦坦荡荡,何况,她不想瞒他。
    遂秦姝意点头道:“赵澜娘。”
    裴景琛眼底果然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却也没有多问其他的,只?站起身将书放在房间里的木架上,深深地看了少女一眼。
    “从古至今,姓氏都是一个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平民尚且不肯舍姓而生,罔论那些曾经?花团锦簇的高门望族。”
    他的语调轻而低,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可是秦姝意却在他的脸上窥见一丝郁气。
    “想活,却又不甘舍弃往日的荣耀,如今自然活的人不人鬼不鬼。”青年?轻哧一声,脸上从容的表情?开始皲裂,露出尖锐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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