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醅说:“三妹如果想要,买下来就是了。”
    明湘不答反问,继续未尽的死亡发问:“你觉得衡思看到它会不会觉得熟悉?”
    熟悉什么,觉得很像自己吗?
    雪醅紧紧闭住了嘴,坚决不肯接话,满眼讨饶地看向明湘。
    明湘终于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恰似三春盛景,美丽至极。
    她准备停止捉弄雪醅,正要说“那就买下带给他看看”,忽的面前飘过来一片阴影。
    明湘抬头。
    面前的年轻人手持折扇,风度翩翩,朝明湘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请问姑娘觉得店中竹编如何?”
    “……”
    店内有极细的惊讶声响起,显然有人认出了这位难得一见的奉杨县尊家中公子。
    对方态度有礼,笑容斯文俊秀,明湘怔了怔,虽然对他的发问有些讶异,还是说:“不错。”
    “多谢姑娘赏识。”谢虞笑容愈盛,正要开口,只见明湘又低下头去拿起那只狐狸竹编,仿佛面前没这个人似的,准备令侍从前去结账。
    谢虞:“……”
    作为奉杨知县之子,父母均出身望族,他本人又长相俊秀才学出众,还从未被如此视若无物过。
    “姑娘。”他重新撑起笑容,“在下想冒昧一问——作为赔礼,姑娘看中的这些竹编,全部由在下结账,可以吗?”
    店内隐隐约约的议论声再度响起,雪醅甚至听见有人低低地抽气。
    她眉头大皱——哪里有人上来就对陌生女郎如此发问的,这人必定心怀不轨!
    雪醅往前一步,就要开口喝止,却听身后明湘开口:“可以。”
    明湘没想那么多,在她看来,这人反正没有什么威胁,既然他愿意上赶着付账,那就给他一个发问的机会,横竖仅仅一问而已,又问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来。
    谢虞笑容满面:“请问姑娘,这些竹编是准备留着自己赏玩,还是送与旁人?”
    “……”
    雪醅更加笃定对方心怀不轨,却不能抢在明湘之前开口,她暗地里清了清嗓子,只待明湘一个皱眉,就要开口斥退对方。
    “送给我未婚夫。”明湘道。
    她微一颔首,目光越过几乎呛住的雪醅,对面前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要替她付账的冤大头和煦微笑,眼神点了点身后随从捧着的数件竹编:“公子,请吧。”
    作者有话说:
    桓悦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意外获得了名分。
    第129章
    ——这个少女,长着一张与已故武安王妃足有五分相似的脸!
    谢虞结完账, 身后已经没了人影,他快步追出店门,左右一看, 疾步追了上去。
    “姑娘留步!”他扬声唤道。
    街道上往来行人闻声好奇张望, 精壮威武不苟言笑的护卫转头警惕地看着谢虞,紧接着一行人在街边止步,护卫侍从垂首让开,露出那两位被簇拥在正中的小姐。
    谢虞听见那位请他去结账的小姐温和发问:“公子还有事吗?”
    “三妹。”雪醅蹙起眉来, 眼风从谢虞身上一掠而过,旋即移开,声音不高不低,“这样不成体统。”
    谢虞唯有苦笑。
    这位小姐口中说着‘不成体统’,但显然不是在训斥她的妹妹,而是在含沙射影的责怪自己。
    他从前还从未有过这样的遭遇, 却也心知自己的举动不太妥当, 苦笑着低头道:“姑娘教训的是, 在下冒昧,实在抱歉——可否请二位姑娘暂且移步, 在下有一件要紧的事相询。”
    眼看着雪醅蹙起的眉没有松开的意思,谢虞又说:“请问二位姑娘是定州严家的小姐吗?”
    明湘和雪醅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眉梢轻轻一扬。
    雪醅背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 比出一个不大显眼的手势, 而对面的谢虞却还恍然不觉,四下一瞥,手指向不远处一家规模颇大的酒楼:“二位姑娘如果不放心, 就到这里坐坐。”
    片刻之后, 一行人坐进了这家醉仙居的二楼包间中。
    “在下虽未见过二位姑娘, 却听严大小姐提起过两个妹妹。”谢虞说。
    ‘严大小姐’是严怀英的长女严梅蕊,和两个还未出阁,轻易不在生意场上抛头露面的妹妹不同。严梅蕊成婚后,就开始协助父亲打理生意,如无意外,将来严怀英手下的基业,将主要由大女儿接管。
    雪醅身为‘二姐’,挺身而出接过话头:“原来谢公子和大姐见过。”
    谢虞说:“奉杨的绣罗坊算是云州规模最大的一家,当初建成时严大小姐亲自过来主持,在下那时有幸同严大小姐见过。”
    绣罗坊是严家手下的产业之一,严怀英主做绸缎生意,家大业大,产业不少。饶是出来之前雪醅了解了不少和严家生意有关的事,也不能面面俱到。
    严家的女儿一样要学打理生意,严二小姐却对家里的产业一窍不通,怎么想都很可疑。雪醅一边祈祷鸾仪卫快把严静从客栈带过来,一边不动声色地和谢虞寒暄数句。
    明湘一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瞥向谢虞。
    士农工商四等分明,商人历来居于末流。严怀英再有钱,那也只是个商人。而谢虞是奉杨知县之子,有什么理由对着严兰蕊、严竹蕊两个商户之女做小伏低,一口一个‘在下’呢?
    她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谢虞,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谢虞转头,朝明湘有礼地颔首一笑。
    “他缺钱?不对,他的衣料很好,连腰间配饰都是不重样的好料子。”明湘眨眨眼,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推论,“那就奇怪了,县尊公子有什么为难之处,要求到严家头上?”
    “又或者是。”明湘淡淡想着,“严梅蕊只是个借口,此人蓄意接近,意在试探我与雪醅的身份。”
    雪醅终于忍无可忍地沉下脸来:“谢公子!”
    她还谨记着严兰蕊这个身份,四民等级分明,富商千金是无论如何不能轻易得罪士子的,因此雪醅没有立刻发作,令人将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拿下——但饶是如此,谢虞一再有意无意地用眼角余光去窥看明湘的行为,也实在大大触及了雪醅的底线。
    主辱臣死,倘若在京中,雪醅已经立刻动手拿人了。然而现在为免坏了明湘的安排,她只能恰如其分的沉下脸,扮演一个矜持端庄的大家闺秀。
    谢虞一惊回神,连忙致歉。
    他倒不是如雪醅所想,当真对那位容貌气质惊人的三小姐严竹蕊存在不轨之心,实在是谢虞极其敏锐,尽管这两姐妹之中二小姐严兰蕊看上去是出面做主的那个,但不知为何,谢虞偶尔迎上严竹蕊那含笑柔软的目光时,总是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警觉来。
    严二小姐似乎耐心不好,短短几句寒暄之后,谢虞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切入了正题。
    待他说完,雪醅难得地沉默了一下。
    她从谢虞口中套出了不少话。据谢虞表示,自己的小厮注意到打着严家标记的马车驶进客栈,看到马车上下来两位小姐,所以自己是有心到客栈附近去打个招呼的。
    搞清楚了这一点,雪醅就没什么和他聊天的兴致了。多说多错,万一谢虞发现她对严家的了解还不及一个外人多就麻烦了,何况谢虞在她眼里依然不算个正人君子——和尚未出阁的闺中少女打招呼,至少应该先派人上门通报一声,得了回应在过去,哪里有埋伏在客栈附近的店铺里,突然杀出来跟人搭话这种打招呼的方式?
    然而听谢虞说完,雪醅发现自己对这位谢公子的判断可能存在一些偏差。
    谢虞问:严家是否有意在奉杨县城兴建更多产业。
    雪醅:???
    她愣了一下,很快笑道:“让谢公子见笑了,小女还未出阁,家中的生意还是父亲与大姐做主,小女年幼才疏,这等大事由不得小女决断。”
    谢虞张口欲言,正在这时前去客栈带严静过来的鸾仪卫已经折返,他眼睁睁看着严二小姐玉手一抬,半含喜色地道:“严管事来了,谢公子,这是我父亲最倚重的亲信管事,我们姐妹也要称呼一声严叔的,这些大事我们姐妹不知道,严叔或可为公子解惑。”
    略带茫然的严静管事:“……”
    谢虞被严二小姐毫不遮掩、如送瘟神的态度噎的一哽,但还是很快转向满目茫然的严管事。
    明湘在一旁听了半晌,大概捋清了谢虞的目的。
    奉杨县是云州数一数二的富裕大县,来往客商如云,各色产业繁华兴盛,每年云州缴税时,州府以下各县中,奉杨县能列入前三。而这富裕的由来,是因为奉杨县有着得天独厚的位置——它位于南北交通要道,来往极其便利。
    然而,奉杨县的位置虽好,到底不是独一无二。奉杨县位于云襄二州交界处附近,它的交通极其便利,商业极其兴盛,不但云州商人不会放过这里,还将襄州的商人也引了过来。在这令人心惊的利润面前,襄州终于忍不住了。
    襄州德冲县,离奉杨县不过几十里,襄州布政司拨银子大力整修官道,又颁下种种措施,扶持德冲商业。自今年开年来,尤其是过了六月后,襄州商人在德冲看到了好处,自然不会舍近求远再来奉杨,而云州商人,也有不少将目光投向了德冲县。
    如此一来,此消彼长,奉杨县虽然不算一落千丈,但较之往年到底有所不如。可想而知,年底缴纳税赋、户部考察时交出的成绩,也不会太好看。
    奉杨县的底子放在这里,若是往年,倒还好说。偏偏谢虞的父亲谢知县明年任期便满,若是能得个优良的考评,自然能往上再挪一挪,调回京中为官,但现在眼睁睁看着奉杨县今不如昔,还是在他的任期内,岂非大大不妙?
    ——谢虞当然不会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但明湘只消一听,就将他的来意猜出了七七八八。
    即使如此,谢知县任期明年方满,谢虞倒也不必急成这样,他心里必定还有自己的盘算。
    不过他在盘算什么,明湘就不关心了,她只关心谢虞是不是存了试探之心,现在看来谢虞似乎并无此意,她也就无意多留心。于是先行起身,和雪醅一同离开,随手指了几个鸾仪卫,令他们派个人盯住谢虞,另外去打听一下谢虞此人。
    明湘和雪醅逛到夜色沉沉时才回客栈,侍从身上挂了不少包裹。待回了房中,明湘从中挑了几件,又特意将那只竹编小狐狸捡出来单独装好,嘱咐雪醅:“等往宫中送信时,一同给皇上送去。”
    雪醅:“……是。”
    翻检完了今日所得,明湘才叫来严管事。
    严管事也才回来没多久,一边拿手帕擦汗一边道:“回贵人,谢公子似乎是真心想拉严家到奉杨县来开办产业的,听他言下之意,似乎还有拉上几个富商一起,将奉杨本地的特产往各地卖出去的想法。”
    眼看严管事开始详细描述谢虞对奉杨县的商业规划,明湘不耐烦细听,便问:“他只说了这些?”
    严管事:“谢公子还想请二小姐和三小姐替他朝大小姐问好。”
    明湘:“……你怎么说的?”
    严管事:“小人不敢私自做主,又要随从二小姐三小姐南去送粮,故而不能给出谢公子答复,只能承诺谢公子,会写信给老爷说起此事。”
    明湘满意点头。
    她又挥手招来出去打听谢虞此人的鸾仪卫。
    鸾仪卫打听出来另一个消息:“坊间有传言,谢虞不是谢知县正妻的亲生子,据说知县正妻迟迟无所出,就抱了庶出的谢虞来当做嫡出的儿子养,谁料谢虞长到十岁出头,知县正妻又生下一子,就是谢家的二公子谢煜。”
    “这名字有趣。”雪醅情不自禁地接口。
    虞字与煜字读音相似,父母给兄弟俩取名,通常不会取音形特别容易混淆的字。而虞字又有忧虑、欺骗的意思,煜的寓意则好很多。
    鸾仪卫接着道:“谢虞年幼时,还传出过神童的名声,长大之后反倒不愿读书,整日流连在县衙里,要跟着捕快仵作查案,人人都说这是伤仲永,为此谢虞惹了谢知县不喜,却依然不改,弄得如今谢知县不许谢虞再进县衙大门,更不许和捕快仵作接触。”
    “有意思。”明湘笑起来,“谢虞的表现许是和谢家家中的纷争有关。”
    既然鸾仪卫没发现谢虞有太过可疑的地方,明湘就略过此事不提,次日一早便要继续上路,各人各自回去安置睡下。
    次日清晨,明湘等人起身打叠行装准备出发时,谢虞居然神奇地出现在了客栈门前。
    “听严管事说二小姐与三小姐肩负南下运粮的重任。”谢虞肃穆道,“在下理应前来送行。”
    明湘:“……”
    雪醅:“……”
    严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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