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锦仔细观察过,这一人一团子,几乎是无障碍沟通,只有小石妖才听得懂团子在呀些什么。
    小石妖闲来无事时, 也去杀生堂帮着卖酒, 当然凡是经她手的灵石最后都进了她的口袋, 说帮忙不准确, 打秋风更合适些。
    水团子想喝罐子里的酒,跳到酒罐上, 脚尖踢踢,手指戳戳,嘴里发出一串的呀呀声。
    小石妖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 脚边一只绣鞋大的小鬼两手高举头顶捧着竹篮接她乱呸的瓜子壳, 她横臂一指团子,“滚下来,那东西不是你能喝的。”
    水团子跟她亲熟, 脾性也随她, 两手叉腰, 呜呜呀呀喊。
    凭啥别人都喝得,团子喝不得?人家要喝要喝就要喝!
    小石妖怒而拍桌,“再不过来,我揍你嗷!”
    团子不怕它,也知道自己是人家最最要紧的心肝小宝贝,再怎么生气也舍不得动粗的。
    动粗也不怕,鞋底子抽过后,还不是要拿灵石来哄。
    不给它喝,它自己动手,也知道挑贵的,选中‘生死有命’那一坛,趁人不注意,连撕带啃硬是把酒封咬出个洞来,两脚朝天“咕叽咕叽”钻进酒坛,“吧唧”一声掉进去。
    五方小鬼着急忙慌把它打捞起,搁在一块干净的手帕上,它起先没动静,过了半刻,开始难受地哼哼,“啊”、“呀”、“呜”三个单音节,硬是叫出了九曲十八弯味道,小身子还难耐地扭来扭去,活蛆似的。
    荣锦笑得拍桌子打板凳,墟鼎里赶忙摸出一面铜镜,施术悬于半空,将这团子的丑态全部记录下来。
    那只小石妖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根本不知道‘丢人’这两字怎么写,手里举块桃酥,笑得糕饼渣都落了半身。
    ‘生死有命’到底是厉害,酒劲儿迟迟下不去,水团子躺在帕子上,伸手戳一下,就发出“叽”的一声。
    小石妖一会儿戳它肚皮,一会儿又戳它胳膊,它便一直“叽叽”个不停,连玄霄都忍不住笑了。
    段明殊看得眉头紧皱,涤天宗这帮家伙,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刷新她下限。
    终于,小石妖决定带团子离开,她心里有了主意,要带团子回天界去,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她之前实在是想不起玉筝丢到哪里去了,前些日子才在储物镯里翻到。
    她的东西一向没个收捡,赫连筝将墟鼎里的宝物转移过来后,更是塞得满满登登,为寻那玉筝,整整花费半月时间。
    众人在酒楼为小石妖饯行,右护法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现在终于想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天界的美人计!千年前,杀生祭司乘舟打上瑶仙台,见到神女那刻,就被招安了!
    左护法安慰说:“别总惦记打上天界了,现在这样不挺好,有吃有喝有钱赚,再也不用抠珠子换鸡蛋大米了。咱们的杀生城,将来必是超越酆都的鬼界第一大城!”
    右护法仍是“嘤嘤”哭个不停,小石妖被他吵得脑瓜子疼,跳起来给他后脖子两记手刀,他身子一软,顺着椅子软软滑到地上去,没声儿了。
    众人都习以为常,照常喝酒吃菜。
    饭罢,小石妖带着团子返回杀生殿,将杀生的骨头棒子打包,随荣锦和玄霄一道离开鬼界。
    过鬼门时,小石妖却意外遭到了阻拦,她是从偏门溜进来的,如今偏门已毁,她走大门却拿不出通行纸符,那看门的小鬼扬言要将她压进罗酆山鬼狱,还要打她五百大棒。
    今天的小石妖,已经不是当年在久安城外的那个小石妖了,是钮祜禄·石妖,她双手叉腰,大声娇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你敢拦我,你不想活了!”
    水团子坐在她肩膀上,也龇牙咧嘴跟着叽哇乱叫。
    看门小鬼丝毫不惧,“我本就是鬼!怕你个逑!”
    “好,你不怕。”小石妖撸起袖子,立即同看门的几个鬼差打成一团,扬言说就是酆都大帝来了,她也照打不误。
    荣锦和玄霄早就习惯了她的横行霸道,这时赶忙躲到一边,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最后还是东方鬼帝听闻消息赶来,送给小石妖一枚特质的通行骨牌,又献上糖果瓜子,才将这位瘟神送走。
    水团子坐在小石妖肩膀,两手捧一块糖果细细地舔,舔一口哼,哼一声,也好不得意。
    荣锦很怕赫连筝长歪,只盼着团子成人后,还记得自己是读过书受过教育的。
    赫连筝虽然狗了些,好歹还讲些道理,出门在外,晓得注意面子,若真随了那石妖,二人日后行走修界,还不知要闯出多少祸事来。
    出得鬼门,在路上走着走着,周围的景色就悄悄地变了,正是人间盛夏,天空湛蓝,朱阳炙热,耳边蝉鸣阵阵,回头望却不见来时路,是人间界山清水秀一派好风光。
    水团子第一次见到太阳,高兴坏了,爬到小石妖头顶蹦蹦跳跳,嘴里叽里呱啦说不停。
    小石妖有问必答,说这是山,说那是河,它想要路边的小花,便为它采来,它想要树上的叶子,便为它摘来,它想尝尝河里的水,也弯腰为它掬来。
    比养小红时候上心多了。
    荣锦实在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听得懂这团子说话?”
    小石妖鼻孔朝天,“要你管。”
    荣锦笑,“别不是瞎猜的。”
    玄霄道:“当然是心有灵犀,你不知道她们的故事,你不会懂的。”
    水团子咿咿呀呀附和,荣锦“切”一声。
    小石妖欲回天界,可惜神力不济,还得等到七巧节搭鹊桥至鹊渚峰。
    荣锦和玄霄陪她在附近城池寻了间别苑住下,七巧节当晚,三人一团子花间月下小酌,月上中天时,便见喜鹊飞来,落地变作长桌大,小石妖爬上鸟背,那大鸟扇扇翅膀,就带着她飞走了。
    没有道别,因为大家总还会再见的。
    再踏上天河边那座虹桥时,小石妖低头往下看,仍是心有余悸。
    如今细细想来,这几百年经历,像做梦一样,她有瞬间的恍神,原地站立不动,担心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再动一步,梦就醒了。
    她心里忽然害怕极了,怕再不能回到人间界,再也见不到阿筝,吃不到烤鸭和肘子,不能跟朋友们一起吃酒玩耍……
    水团子坐在她肩头,好奇东瞧西看,它忽然“咿咿呀呀”叫起来,手往前指,小石妖抬起头,在虹桥的尽头,她看见个熟人。
    头戴纱帽,腰横玉带,却换了身白色的官袍,袍上以金线绣日轮和火凤纹。
    她还是四象之一的朱雀,升为红鸟一族的大族长,如今司掌昴日,另做了昴日殿的大神官。
    以往多少次,站在虹桥另一头等待的都是朱雀,她骗了她一次又一次,说只是去去就回,不痛,也不会太久,回来就有好多好吃的。
    如今见她从虹桥另一头走来,不禁泪流满面,轻声唤:“殿下——”
    “你还没走啊。”小石妖小心走过虹桥,双脚终于落到实处,才浑身一松。
    她低头看,那双绣鞋沾满了人间界的尘土,落在这比她脸还干净的白玉宫砖上,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水团子坐在她肩头“咿咿呀呀”,发出没见识的声音,朱雀迎来,再次唤她:“殿下。”
    “我不是你的殿下了,我也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小石妖朝前走去,瑶池台的仙婢们早就离开了,四处冷冷清清。
    没有小竹居的风吹竹叶,也没有忘川的流水潺潺,小石妖难以适应这里的寂静和整洁,快步行过大殿,来到院中。
    合仙树无风自动,碧叶相击,发出清脆仙音,水团子跟着胡乱哼唱,小石妖跪在树下,双手刨坑,水团子跳下地,也跟着她刨,觉得那金沙亮闪闪,吃到身体里,应当也会让它变得亮闪闪,便抓了一把塞进嘴巴。
    小石妖也不管它,自顾自刨坑,朱雀跪坐在她身边,“殿下。”
    小石妖终于抬起头看她,“我不是你的殿下了。”
    “你难道就不想同我道个别?”朱雀眸中泪光闪动。
    小神女还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小神女,瑶仙台却再也不需要大神官了。
    小石妖不懂她有什么好哭,“你想见我,可以去涤天宗,或者杀生殿,如果不在,就多去几次,总会见到的。”
    朱雀道:“为何不在?”
    她一歪头,“因为阿筝说过,会带我去游山玩水,吃遍天下。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
    她受荣锦启发,想到的好主意便是将杀生白骨和玉筝一同埋在合仙树下,将团子投入仙果中,等到仙果成熟,小团子就是有骨有肉的一个大活人了。
    埋好了白骨玉筝,小石妖爬上树,寻到叶间碧果,往下招招手,水团子就顺着树干爬上来,跳到她手心。
    她往前一送,道声“去吧”,水团子好奇伸出手,小身子便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拉入其中。
    朱雀仰头,见她身形一矮,也化作黑石将自己搁在树干上。
    她说:“我欠你们的,千千万万年早就还完了,你们欠我的,只还我这一次就好。”
    “一定要还给我。”
    “一定一定,要把她还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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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石妖入梦, 梦中见滚滚红霓,瑞气千条,云雾间水榭亭台影影绰绰。
    她低下头, 提裙抬脚,见足下还是那双穿惯的绣鞋, 便知是有人召她梦中相见。
    小石妖鼻孔里出气,穿过白玉复道, 一面走一面抓着裙摆将脚下云雾胡扫乱飞, 拳打脚踢来到尽头一座琉璃小亭, 在圆桌旁的杌凳上坐下。
    桌上摆了许多精致的茶果点心,都是特意为她准备,她睨了一眼,不满道:“怎么都是素的。”却还是捞了盘点心到怀里捧着吃。
    桌对面坐了个男人, 身材高大, 肩膀宽阔, 面容三十上下, 俊逸端方。他身着广袖素袍,隐去了周身神光, 不似平日那般刻板威严,嘴角微微含笑,平添了几分邻家的亲切。
    平日里, 众人都唤他作陛下, 两人关系亦兄亦父,没有闯下祸事的时候,小神女也是不怕他的。
    两人对坐, 却无话可说, 一个狂吃不休, 一个只是安静饮茶,身侧流云飞舞,玄鹤长吟。
    终于桌上吃食都被扫荡一空,小石妖起身抖抖裙子上的糕饼渣滓,手背抹抹嘴,“你喊我来,就是请我吃东西么?”
    “吃饱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温润清朗。
    小石妖摸摸肚子,腹中温暖饱涨,连手脚都感觉暖洋洋,舒服极了。
    这桌点心的量,若是往常,顶多算道开胃小菜,仅仅够她塞牙缝的,于是她说:“我还能再吃点。”
    对方笑着摇摇头,起身站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不可贪多。”
    小石妖正要改口说还没吃饱,便见他微微扬了扬袍袖,她随即被送出梦境。
    迷迷糊糊醒过来,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咚地摔到树下金沙地里。
    安静片刻,大石头突然“啊”一声,察觉到了自身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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