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皱鼻子,神经质地拧了拧衣角,没拧出一点水,他总感觉自己遇到了回南天……终于,他忍不住了,冲着窗外大喊:“别下雨啦!”
    这一声裹着怒火,震到了不少人。
    卦师曾看破仙城气象,知晓这雨如果再下,会怎么样——风声呼啸,暴雨持续七日,径流暴涨,冲破两岸田野,河流泛滥成灾,演变成了洪涝。仙城屋舍淹没其中,人间一片哀嚎惨叫。
    浊浪滔天中,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皆举步维艰,隔河相望,欲哭无泪。这是一念起的天灾,亦是妖祸。
    没想到的是,雨不过下了三日,就诡异地停了。
    原本天空就像破了洞,雨水不要钱地流淌,结果随着平地一声怒吼,那些玩世不恭的雨停了。
    在天与地的分界线上,空中坐着一个男子,他原本眉眼飞扬,百无聊赖地俯瞰人间炼狱,突然被一声怒吼镇住了。
    是那个撑伞的少年,名字好像叫清。
    浮黎默念了两遍名字。
    脑海里浮现了那一双秀气如山川丽日的眼眸,他漫无目的想,不喜欢雨吗?如他所愿又如何。
    有话直说。
    他就喜欢这种性子。
    仙城很快放晴,随便得如同儿戏。
    星耀宫弟子也蒙了,手持罗盘,“怎么回事,雨停了,没有妖兽的踪迹。”
    ——
    是夜,亥时三刻。
    执事弟子准时来到,他满肚子里腹稿,都是劝叶清不要站在裴玄一边,不要助纣为虐。执事弟子身后的靠山是徐素风,徐素风是星耀宫下一任掌门,他也是宗门的精英弟子,两人位高权重。
    作为叶清弃暗投明的报答,他们向叶清许诺,星耀宫内门弟子的身份以及数不胜数的资源。
    他们觉得这已经足够了。
    对每一个外门弟子而言,一个心心念念的内门弟子资格,足以策反对方。在修真界,只要代价足够,道侣都能背叛,好兄弟也能反目成仇。
    叶清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竟然是劝他弃暗投明,瞬间满脑子都是“???”
    他眼神怜悯,“这位师兄,你如果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你就不会找我了。”哪有劝孩子弑父的。
    ——就算全世界与裴玄为敌,他也会坚定地站在裴玄一方,选择他千万次。
    你们是什么关系!
    执事弟子没得到回应,他只看到,少年一脸鄙夷,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噔蹬蹬转身就走了。
    回来!
    执事弟子刚想喊,却只能看着叶清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远去。下一秒他脊背蓦地一寒,因为叶清在时,整间屋子烛火明媚。可不过瞬息,生命力正旺盛、不断摇曳的烛火熄灭,屋内陷入了黑暗,阴影处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
    执事弟子的心脏凌乱狂跳起来,喉咙发干,随着这个人轮廓被光影勾勒得越来越鲜明,他的眼里流露出惊恐。
    该怎么形容这个人。
    蓝衣袍角翩然,容貌年纪极轻,气势却如神似魔,提着剑的模样漫不经心,偏偏那眉眼冰冷如霜,瞳孔深处仿佛蛰伏着什么,一份冰冷的、宛若修罗般的戾气上浮。
    令人不寒而栗。
    赫然是裴玄。
    执事弟子颤声道:“你听了多久!”
    叶清也就算了,叶清是练气期,修为弱得要死,什么都感受不到很正常。可他是元婴境,居然都没发觉裴玄什么时候到来!连私人领地什么时候被入侵了都不知道。
    明明他和裴玄都是元婴期!
    可裴玄掐灭烛火时,那般悄无声息又轻松写意,好似只要他想,同境界的修士,也会死得那般容易。
    想到这处,执事弟子脸色惨白,满脸皆是惧怕和不信。
    这一刻在他眼中,裴玄比恶鬼还恐怖。
    见他如此慌张,裴玄冷冷睥睨,自上而下,眸中幽光亮得骇人:“也不久……从你开口第一句话开始。”
    第一句话?
    执事弟子头脑一片空白。
    他的第一句话说了什么,好像是说裴玄是一个天煞孤星,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遭遇不幸,如果叶清爱惜自己的小命,就该离裴玄越远越好。执事弟子口才了得,一抓便是人的弱点——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实际上这种话,叶清听了不止一次,只是话术不一样罢了,什么“清清啊,你最大的劫数来自修真界的那个冷血魔头裴玄,那个男人就是一个疯子,你要保护好自己”等等。
    叶清一开始是听话的,他以为裴玄这个传说级别的人物离他这个云州城幼崽很远,后来知晓身世后,他再也没听过了。
    执事弟子颤抖着继续回忆。
    后来他还说了什么,让叶清不要助纣为虐……
    他说了很多,越是回忆,执事弟子越是骇得全身发颤。
    知晓死之将近,他开始语无伦次:“别杀我,这一切都是徐师兄喊我做的,那孩子对你很忠诚,我的挑拨没有成功,他没有背叛你!”
    这是一个聪明的人。
    知晓自己身家性命,系在今晚,都在叶清身上,所以开口便是从结果论。
    结果是好的,叶清没有听信挑拨,依然一颗红心向魔头,似乎能抵消他的过错。
    这种话对裴玄无用
    从这个人敢使唤叶清,并且打算挑拨开始,就注定了死期。只是今夜的挑拨离间,彻底激怒了裴玄。
    星耀宫忌惮他的修为、垂涎他的根骨,恨不得啖他血肉,种种算计筹谋,他可以冷眼旁观,静待秋后算账。唯独事涉叶清,挑拨那孩子离开他,他忍不下去,也不能忍。
    幻境之中,裴玄曾做过噩梦。
    那噩梦十分漫长,无关死亡与杀戮,没有压抑与无望的黑暗,更没有涉及灵魂的囚禁捆绑。
    恰恰相反,场景十分的温馨,在云州城那间木屋。
    那个孩子脚步稍显笨拙,那般柔软幼嫩,他踉踉跄跄奔跑着,似乎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逐,大眼睛似乎噙着泪珠,一边跑一边害怕地啜泣:“爹!好可怕!”
    裴玄第一个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
    他的孩子这般小,这般脆弱,是谁,令他的孩子露出这样惧怕的表情……
    裴玄冷下眼,将受了惊吓的孩子抱入怀中,对方也很熟悉他的拥抱,仿佛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小嗓子抽噎着。
    “清清,是谁令你害怕?”
    谁也无法理解,当你把一个怀有一半血液的孱弱孩子抱在怀中的时候,连世间最冷酷的魔头都可以为他放弃一切。
    叶清瑟瑟发抖,猫一样的嗓子嫩生生,掺杂着一丝恐惧,很快哇哇大哭:“是裴玄,爹爹,大魔头裴玄好恐怖!听、听说他一餐要吃三个小朋友,他还杀了好多人!我好害怕!”
    小孩子似乎真的好害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咯噔一声,裴玄听到了自己呼吸凝滞、心跳骤停的声音。
    从那一日起,他的恐惧之源诞生了。
    他的孩子生而早慧,听了外界的风言风语,开始惧怕他,另一个身份的他……
    与举世为敌,裴玄都未曾畏惧过,因为他拥有绝对无敌的实力。命途中再多陷阱、阴谋和迫害,他一剑挥之,便再也没有阴谋迫害了。
    他十分强大,他能做许多事。
    可唯独这件事。
    他无能为力。
    梦境还在延续,他怀里的小孩子很依赖他,谁曾想,下一秒裴玄对上了孩子惊惧的双眸,“爹……你是裴玄!”
    孩子大叫一声,推搡着他,从他怀里跳开。他躲在木屋一角,离裴玄非常远,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恶魔……裴玄随后就醒了。
    真是一场噩梦。
    偏偏这场梦境十分真实,梦醒后,裴玄患得患失的杀意如同汪洋几度起起伏伏,他又开始厌恶整个世间。偏在这日,执事弟子正好撞了上来。
    对方挑拨离间的话语,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裴玄都听在耳里……
    那个孩子,是他生命中的一道光。裴玄可以接受自己一无所有,但他绝不容许,他生命中这一抹光被人夺去,因旁人的教唆而离开。
    一点点可能也不行——
    所以执事弟子犯了大忌。
    死是一场必然。如果不是此人与叶清定了见面时间,这个人会死得更早一点。
    执事弟子还在跪地求饶,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求饶声止于喉口,一道鲜血从他唇角溢出。他就这样气息微弱下去,直至失去了所有力气。
    裴玄冷淡目光一扫,连眼神都吝啬。
    ……杀戮与死亡这种事,对裴玄而言,是宿命中的常态,是习以为常的东西。可对那孩子来说,应该会害怕。
    这般凄惨的死相,就别让他看到了。
    想到这里,裴玄心神一动,寒鸦飞了进来,化为人形任劳任怨地处理了尸体。
    翌日,仙城大晴,天际渐吐鱼肚,晨曦的光亮照进这间安宁的客栈,叶清懒洋洋地揉着眼睛下了楼。
    星耀宫弟子已经坐在下方,他们在说一件事,“执事师兄失踪了。仙城祸患未除,一个大活人怎么失踪了。”
    叶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失踪了?
    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失踪,那他们是不是要去找啊?
    不过叶清还是高估了星耀宫弟子的节操,很快一名弟子站了出来,“执事师兄不见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们的带队师兄。”
    此话一出,如一滴水,倒进了油锅,彻底转移了注意力。
    “凭什么是你!”、“凭什么不能是我?”
    叶清:???
    等等,怎么不去找人,先争权夺利起来了。
    少年的注意力是分散的,随着争吵声越发激烈,叶清很快也被带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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