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饶是这么着,后来者毫无畏惧,扑腾腾只管往下跳,顷刻之间便塞满了整个广场,甚至两三个人叠罗汉,站着的捂住折断翻转的胳膊,一瘸一拐,密密麻麻人群似春蚕扭曲缠绕,从东侧看台,向西面的秋景门蔓延,内中几个神情尤为狂暴,龇牙咧嘴,边跑边脱衣裳,露出背上满面花绣。
    法藏被司马银朱扶着,缩进明堂的屋檐底下方才坐稳,便被眼前景象惊得,再度倒吸冷气,虽不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白衣长发会的信徒发疯,但夜里聚会,不过数百人,且武三思有所顾及,不曾煽动太过。
    这回就不同了。
    张易之唯恐点不燃火苗,沉声高喊,举杖舞动节拍,人群轰隆隆跑过,往张易之身边集结,对法藏视若不见。内府令等颤颤跟紧了他,挤挨成一团,都把明堂的檐角当庇荫,不停往里缩,法藏下意识蜷住腿,怕被踩踏。
    正哆嗦,司马银朱拍了拍他肩膀,“你进去罢。”
    他讶然反问,“进去哪里?”
    司马银朱推开朱红槅扇门,理所当然道,“里头!”
    用力过猛,门扉当啷撞在侧边,一阵狂抖。
    法藏呆住了,内府令反应更大,腿弯子一软便跪下来。
    “这这这,这不能进啊!”
    亵渎宗庙,是极大的罪过,他一个人掉脑袋事小,连累九族被诛事大,尤其在府监眼皮子底下……
    内府令脑袋里乱成一团,懵懂自问,府监在干什么?!圣人辰时就到,就这一刻钟功夫,他们搅得乱七八糟,他还来得及清扫么?
    中衣湿透了,冰冰凉贴着背心儿,又冷又麻,像有个针尖儿往心口戳,矜矜业业干了十几年,簧夜点灯的小催帮干起,一直顺顺利利,才刚巴结上陈常侍,这就,到头儿了?
    司马银朱拽起法藏,不由分说推进明堂。
    内府令不由自主,糊里糊涂跟着爬进去,几人趴在地上,四肢不敢离地,像乌龟昂头,仰望着殿宇深处,高高供奉的武家先祖牌位,一行行一列列,密密麻麻的姓名,那木牌鎏了金,虽是十三扇朱红槅扇只打开一扇,室内光线有限,却还是熠熠闪着光芒。
    “你们要运气好,杀不进这儿,运气不好——”
    司马银朱在牌位后头一阵掏摸,提出一柄长长的陌刀。
    “这里头也没个能抵挡的,实在不成,就哭祖宗罢!”
    内府令惊得魂魄都散了,刀是凶器,藏凶器于宗庙——哎呀!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小和尚为何恁眼熟,是颜夫人的女儿!
    法藏抖擞着指陌刀,“你什么时候拿进来的?”
    司马银朱不理他,提刀出来,就见张易之裹挟在人流中,被人扛在肩上,红袍金冠,犹如白花花人潮卷起的红珠,一浪推上去,一浪落下来。
    她眯眼笑了笑,不急动作,抱着陌刀倚门而立。
    秋景门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李显扒住宫门张望,却被郎将持枪抵挡。
    “到底怎么回事?”李显急急问。
    郎将把长枪当门栓用,横挡在门洞前,不敢让他往里突进半步。
    “下官失职,请太子殿下过后降罪,当务之急,先避一避锋芒罢!”
    几个郎将独木难支,监门卫总共五百余人,前朝后廷,宫门足三十几座,秋景门并非要隘,往常不过两人把守,今日因外头和尚来的多,多调了人手,也不过就五个人。
    单凭他们五把银枪,要应付这种乱七八糟的局面,实是捉襟见肘,不知该冲进人堆解救府监,还是护着太子撤退,或是分个人出去求援?
    他苦着脸左右为难,想李唐立国百年,数次逼宫皆从玄武门杀进内廷,几时有人从前朝突入?概因前朝入宫,重重宫门阻隔,足以拖延时间,玄武门却是顷刻可至帝王寝殿。
    又想不知什么人犯上作乱,为何趁女皇还未驾临便闹起来——哎呀!
    他猛拍脑门,急指副手,“你快去九州池报信!圣驾千万别动!”
    这头苦劝李显,“请太子殿下避一避罢!”
    新任凤阁侍郎张柬之跟李显肩并着肩,魏元忠贬了、韦安石也贬了,姚崇口口声声推他在前头,他如今是当仁不让的百官之首,所以不顾老迈,两手抓住长枪,竭力探头去看。
    秋景门宽不过三丈,视线遮挡有限,汹涌人潮中唯有张易之兄弟有头发,似三朵红莲浮水,起起落落,他闹不清状况,揣测和尚挟持他们作甚么?要斩杀奸佞么?可是国师却未不见踪影,他们是受何人指使?
    正糊涂,他忽然啊地惊叫了声。郎将慌忙回头,就见一人赤膊冲来,面目狰狞,动作蛮横,空着两只手要来抓李显,便忙挑起枪尖去迎。
    到底是久经操练的精兵,这一枪准极了,正中喉头。
    李显嘶声,就觉脸上哗啦啦,兜头被鲜血喷了满满。
    左右咿咿呀呀惊叫,都是没上过战场的人,生怕太子有失,七手八脚来抹他头脸。李显头上幸亏还有珠旒遮眼,血没溅进眼里去,却吓得不轻,一句话说不出,只顾高高仰着头,成串鲜红的珠子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没一会儿就把脸全画花了。
    张柬之不知所措,扎着两手道,“走走走!赶紧走!”
    郎将深以为然,吆喝起左右,“护送太子出宫!”
    于是几个人重重把李显围在头里,掉头后退。
    原本秩序井然的队伍一下子被冲乱了,各家亲贵听见前头嘈杂,却并不知道发生何事,为何堵在秋景门前不走了,正狐疑张望,忽见几个监门卫护着太子掉头往回退。
    张柬之、崔玄暐面色煞白,分明大事不妙,又见姚崇举高高着袖子为太子遮挡,可是风一吹,露出太子一头一脸的血,顿时惊声四起。
    有的大叫,“宫中有刺客?!”
    有的急问,“太子安否?!”
    “圣人何在?圣人有危险?!”
    几个赋闲的武将撸起礼服袖子便往前闯,急于接应。
    张柬之急的没法,想镇定人心,却不知该说什么。
    眼见整个鱼贯长龙的队伍如被人斩首,一截截错乱下去,连最末尾服绿的杂官都跳起来胡冲乱闯,才要高声喊话,忽见众人的嘴大大张开,似要惊叫,可是全没出声。
    他急忙扒拉住李显摁到身后,拿胸膛去迎接未知的兵刃。
    就见一条胳膊刷拉从头上飞过,甩出长串血浆,被风轰得,散成一蓬蓬细碎血沫,姚崇和崔玄暐全没避开,他自己胡须上也是斑斑点点,李显更是不堪,双目反插,直接瘫倒在他怀里。
    张柬之七老八十的人,哪经得起这样连番刺激?只觉胸膛里心脏悸动,几要奋勇挣出,剧痛贯穿前胸后背,十指发麻,浑身无力,他呼呼喘气,好一会儿才扶住李显,幸亏前后左右许多双手帮他搀扶,还有人撑住他腰身。
    他重重吸气,抬眼看几个郎将已然脱队,与白僧袍的和尚扭打一处。
    “白,白衣?”
    崔玄暐初初看见,立时反应过来,他借住法门寺三年,几乎算得上半个佛门弟子,知道沙门忌讳,华严宗绝不会穿白衣,拿目光询问姚崇,自言自语。
    “不是华严宗,那是什么人?!”
    姚崇迟疑不语,崔玄暐面色灰败,嗷嗷叫起来。
    “你们记不记得,高宗在时,长安也闹过一回,白衣女子闯进太史局,说天有异象?后来果然彗星拖尾?”
    太史令归属春官管辖,与太祝、太卜同列,皆以事神为业,几人不约而同转头往人群中寻摸武三思,却见许多张惊慌失措的面孔里,独他意态散淡,抱着胳膊,几近袖手旁观。
    张柬之只当抓住了罪魁祸首,一把扥住他领口大声质问。
    “春官怎么回事?放这种凶徒进宫撒欢?!”
    不料武三思很冷静,轻飘飘道,“张侍郎不必失态,反正圣人不在里头。”
    第209章
    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也顾不上追问,秋景门涌出来的白衣僧人越来越多,单凭四个郎将, 是万万抵挡不住了。
    张柬之别无他法,唯有推着李显继续后退。
    李显半昏半醒,脚底踉跄, 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人,交织的胳膊、手、笏板、金冠,似张大网拖着他逃命, 每当他趔趄腿软,力不能胜,便有东西托住他, 可是忽然之间张柬之向前扑倒, 带累的他也站不稳了。
    疯狂的吼叫越来越近,似闷雷打在头顶。
    “弥勒要拆尽天下官寺,杀光天下僧尼,你敢不从?!”
    “弥勒要毁天灭地,弑君弑父, 你敢不从?!”
    “弥勒要焚毁两京,化人间为炼狱,你敢不从?!”
    李显实在爬不起来了, 肩膀被张柬之踩着,脚底勾着谁的袍子,还有人大概是想尽忠,张开臂膀压在他身上, 只求拖延他的死期,晚一刻是一刻, 救命的大网已经变成催命符,拖拽着他沉底。
    李显勉力推开,使劲去看眼前局面。
    韦氏很多很多年前就对他说过,就算要死,也要睁着眼睛死。
    ——果然是张易之!
    他冠服俨然,被人抬着,扛着,高出扑倒的众人数尺,红袍玉面凌驾白衣之上,手持禅杖念念有词,那些人便如过节,手舞足蹈。
    就是今天罢,两度立储前后二三十年,终究没有登基的命。
    他整个后脑勺嗡嗡地,痛得泪眼模糊,来不及想别的,只想到做阿耶的死在儿女前头,也算尽职尽责了,但愿因他之死,真真和瑟瑟再无凭依,张易之能放她们一马,至于愧对韦氏,唯有下辈子再补偿。
    张柬之伏在地上,右腿膝盖痛得直打哆嗦,奋力扭头,正正看见崔玄暐的面孔,尘灰满鬓,狼狈不堪,两人相对,想到这般死法,都屈辱地哽咽难言。
    崔玄暐心里还有个想头,张柬之能力平平,占据凤阁高位,只为姚崇一意退让,但今日宫变,华严宗既不知情,只要他能活到事情了了,迎奉佛指算一桩功劳,护持太子受伤又算一桩功劳,倘若再力挽狂澜,未尝不能取而代之。
    机不可失,他使劲撑起身子,正义凛然地破口大骂。
    “张易之!我呸!今日满朝文武亲眼目睹,你围杀储君,血溅宫闱,必是要遗臭万年!”
    他卯足了劲儿痛骂,众人彼此叠压,自顾不暇,都顾不上响应,唯有张柬之抬起个苍老的头颅,恨恨道,“——人人得而诛之!”
    张易之只管嗤笑,侧头向不远处的张昌宗说了句什么,慢悠悠从怀中掏出一物,方寸许,夹在两指之间,然后举手过顶,炫耀地迎着日光晃了晃。
    崔玄暐不解其意,极力凝目去看,仿似根细竹枝,小指粗细,黯淡黄色。
    张易之居高临下道,“崔郎官,你守着佛指三年,却不认得?”
    崔玄暐当即怔住了,满腹疑窦,万没想到佛指竟落入张易之手中。试想佛指舍利何等尊贵?法藏自抵达法门寺,每日晨起,即绕塔祝祷念经,足七圈后方可晨食,三年雨雪风霜,从未断绝。
    有回暴雨,整座法门寺被淹,唯地宫所在处高出丈余,法藏在水中跋涉,眼看洪水从小腿爬上胸部,犹自坚持。崔玄暐唯恐佛指还没迎回神都,先断送了国师性命,大发雷霆,调当地军防百余人,前后挖沟排水。
    可就在洪水即将没过法藏颈项,由口鼻灌入时,大雨戛然而止,人皆惊叹,又见天上生出两道彩虹辉映,兵卒扔开铁锹相拥欢呼,都说国师当真神验。
    崔玄暐不信法藏肯撇开佛指独活,但倘若连国师都已喋血宫闱,多杀一个太子,当真是不在话下,他声音发颤,勉强问,“你从何处得来?”
    张易之一脸无可奉告的样子,抡起禅杖打横一指,杖头对准李显高呼。
    “弥勒降生,太子当死!杀太子者,可为十住菩萨!”
    千余信徒倏然回头,顺着杖头指向瞪住李显。
    张易之再喊,“杀太子者,杀一人可抵十人!”
    “杀太子者,立地成佛,擢升九重天上,可为十住菩萨!”
    他喊一句,那些人便离他远些,反而趋向李显,再喊再近,步步紧逼,如群狼环伺,青天白日,一双双眼炯炯如夜火。
    这回不用李显挣扎,压住他的人自知生死刹那,一个个爬起来。
    崔玄暐拽起李显,瞧他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忙抻出绛纱单衣的袖子擦净他面庞,又扶正白珠九旒的衮冕,边上姚崇扶起张柬之,也默默并肩,几人左右护持,纵然是在千百人嘶声呐喊中,仍不为所动,坚决奉李显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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