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站。
    天气灰蒙蒙的,站前广场尤甚。现有车站规模已经无法匹配日益提速的列车和人们迫切的出行需求,先期改造已经开始动工,蓝色的施工挡板把人流分隔如主干道般拥堵,每个来去匆匆的行人都似生出了尾气。
    时分针夹出一个完美的角度,整点了,深沉的钟声仿佛从远古敲出,绵长而悠远,蛊惑着旅人的心脏不得不与其发出共振。
    钟声渐息,人群嘈杂的声音再次钻出来。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抱住冲出出站口的恋人,有人被迫撒开至亲之人浸满泪意的手;有人举着电话,开怀商量着旅途终点应该匹配何等规格的接风宴,有人在手机短信框里键入“千万注意安全”,泪珠掉下,打湿了本就不清晰的屏幕;有紧贴的四片嘴唇,依偎在一起说着“我们再也不分开”;有大咧咧拍向后背的手,伴着“别整那事,又不是死之前见不到面了”,生死的玩笑并不能冲淡离别的悲伤,这手终于抹向湿润的眼角。
    有人要上行,有人要下行;有人要去德阳,有人要回老家。
    有人在奔赴,有人在告别。
    “长沙”,两个集毛主席字体的汉字遒劲地立在那大钟两侧,审视着自1977年建站以来每一次相聚,每一次分离。
    马振坤走在最后,前面是程兵、小徐和蔡彬的背影,四个人行李寥寥,大多是这大半年总结的关于王二勇的资料。
    他抬头看了看,长沙站的标志,屹立于最高处的火炬隐匿在模糊的天空中,若隐若现,似乎熄灭了,且永远不会再燃起。
    站外电子大屏不停滚动播放着车次信息,车次每一跳动,都有旅人进入无法调头的列车。
    前往德阳的车次由灰变绿,开始检票。
    终于,轮到三大队了。
    “进站吧。”程兵回头朝马振坤招了招手。
    马振坤四下看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却不得,最终他的双眼也被灰蒙的天气覆盖,他低下头,跟着其他人钻进安检口。
    作为特等站,长沙站365天不休息,人流没少过,但排队前往德阳的旅客却不算多,始发站,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正好留给三大队做最后的道别。
    “马哥。”小徐先转过身,放下行李,和马振坤拥抱,他的手分别从肩头和腋下,上下环住马振坤,似要把对方锢住不放他离开。“你骂我最多,我知道你是让我快点进步……”说到这儿,小徐的语调突然变得狡黠,“你不用内疚,我根本没往心里去。”
    马振坤笑骂道:“我他妈内疚个屁!”
    小徐也哈哈大笑,毫无征兆,嘴角猝然向下一咧,下巴就控制不住颤抖起来,他连忙拎起行李,转身朝检票口走去。
    “回去一起喝酒,给我炒蛏子吃。”和马振坤拥抱后,蔡彬心里五味杂陈,只能用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承诺尽量冲淡这离愁别绪。他转身离开,把票递给检票员,检票刀在红色车票上留下两个永远不会碰触的小圆孔。
    蔡彬心中忽然生出一段诗意的话。
    最近这半年,三大队见面太多了,才让现在的他觉得,三大队见面太少了。
    轮到程兵,他像个老大哥一样,单手搂住马振坤的肩膀,没说什么,只是用力紧了紧胳膊。
    “程队,你别怪我。”这不期而至的离别,马振坤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程兵。
    “老马,你也别怪我。”
    程兵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似乎再看一眼,他就要把马振坤装进行李中绑架到德阳去。小团体相聚再分别,最难受的永远是那个攒队伍的人。
    马振坤回头,视线越过排队安检的旅人,不知道第几次落到进站口,还是没等到他要的人。
    那句道歉不会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了吧?
    堂堂七尺男儿,马振坤第一次如此矫情和悲哀。
    他刚要离开,前往回到西南大地的检票口,只觉得手下一沉,行李包拉链被轻车熟路地拉开。
    他妈的,这时候还有小偷上眼药,真是不分场合。
    马振坤想着,正要把全部的愁绪都宣泄在这个不速之客头上,却看见两条明晃殷红的中华烟整整齐齐落入口袋。
    他猛地抬起头,看到廖健气喘吁吁站在一旁,似乎刚刚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廖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些年一直蹭你的,今天还你两条。”
    马振坤鼻子一酸,廖健两只因当保安磨出大泡的手就箍在他头上,八指按在马振坤的后脑,两根拇指贴上马振坤的下眼睑,擦去上面的泪痕。这不符年龄的亲昵动作,平日里绝对会让马振坤心里觉得别扭,今天他却特别受用。
    “老廖……”马振坤只喊了名字,话却再也说不下去。
    “老马。”廖健松开手,又死死抱住对方,“不管你怎么看我,我永远把你当兄弟。”
    “要发车了,去德阳的,没检票快点的了啊!”
    车站工作人员发出催促,廖健掏出三个打火机,分别揣在马振坤的衣裤兜里。
    “以后自己看着点,别一想抽烟就找不到火。”
    廖健拎起行李,飞速向前,程兵、蔡彬和小徐就在站台长廊等他。
    四个人站在一起,回头朝马振坤挥手告别。突然,程兵似乎喊了句什么,四个人笔直挺立,朝马振坤敬了标准的礼。
    “咣。”
    行李包掉在地上,两条中华散出来。
    马振坤没收拾,就愣在原地,直勾勾盯着其他人离开的方向。第一次入队,接受老张的培训后跟了程兵;廖健和蔡彬随后入队,五个人一起办了不少大案;小徐这个警校高材生被特招进来,三大队人员齐整;921案发,老张意外身亡,王大勇露头,被抓,死在审讯室里;五个人一起被前同事押上警车,号子里没有自由、粗茶淡饭的日夜,审判锤落下,五年时光一晃而过,三大队再次聚集在自己的夜宵摊,明明刚吃上饭,酒还没喝够呢,怎么又要走了?
    半辈子的时光走马灯般在马振坤眼前飞速而过。
    马振坤突然用力捶了两下胸口,接着手背青筋暴起,单手抓在左胸,衣服都被掐出了褶皱。他只觉得血液倒流,沸腾的热血没从心脏泵出,输送到全身各器官,反而逆向而行,全都返还心脏,憋得他难受万分,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那走马灯也开始倒转,2009、2007、2002……直至回到马振坤刚刚来到三大队报到那天。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念完宣誓词,马振坤回到办公室,和程兵对坐。
    程兵笑着说:“那些东西是要遵守。但是在我看来,能和兄弟们一起抓坏人,就算是个好警察。”
    马振坤突然动了。
    他低头把中华揣进包里,连拉链都没拉就一跃而起。
    这烟得还给老廖。马振坤颤抖着在心里喃喃自语,没有他蹭,再好的烟抽着有什么意思?
    他先是大步飞奔,跨越过几个在车站打地铺的旅人,前面却再无通路,下一趟列车等待检票的人员已经把检票口完全堵死。他四下一打量,先把行李包一甩,稳稳落在隔壁检票口排队处的空隙,没砸到任何无关人员,接着双脚一蹬,他竟然手上没靠支点,以跨栏运动员的姿势直接飞到了隔壁。
    他朝着检票口飞奔而去,这边的列车还有许久才开始检票,检票口半人多高的铁门紧锁着,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一旁整理着什么文件。
    听到急促逼近的脚步声,工作人员一抬头,轻车熟路拦在铁门旁边:“同志!你去哪儿的?这边还有两个小时才检票呢!”
    马振坤也不回话,他把行李包放在铁门上,单手一撑就越过去,撞开工作人员的手臂直冲站台长廊。
    一张红色的车票不经意间飘落在地,上面印着马振坤的名字,目的地是西南大地。马振坤注意到了,但他捡都没捡。
    来到月台,马振坤一下懵了。
    预想中人挤人,摩肩接踵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月台之上空无一人,连送站告别涕泗横流的时间都过了,送站人员纷纷通过楼梯回到车站内,该上车的旅客早都坐定了,也没有维持秩序的车站工作人员,月台电子显示屏都不再提示车次信息。月台两侧的铁轨上都停放着绿色的车厢,根本看不到尽头。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马振坤一人,没有任何有效信息能提供给他。
    他们已经走了吗?
    马振坤呆立原地,浑身的力气一瞬间完全泻出。
    “开往四川德阳的k578列车即将发车,请还没上车的旅客抓紧时间上车!”
    车站广播声振聋发聩,震得马振坤再次奔跑起来。
    还没发车!
    长长的鸣笛声响起,马振坤目光疾速逡巡,突然在一扇窗子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行李包,拎着它的人似乎就是廖健,正在背对着马振坤,把行李箱高举,放在行李架上。
    “老廖!哎,老廖!”马振坤冲过去,车窗玻璃被他拍得啪啪作响,座位上的旅客疑惑不解地看着他,那神似廖健的背影却依然没回头。
    月台两侧的列车开始相向而动,马振坤眼前一花,已经看不清车厢外壳中部贴着的水牌。来不及了,守在门边的列车员已经收起车厢板,下一秒就要关上车门。
    马振坤一个箭步蹿上去。
    车门关上,车厢连接处挤着许多还没找到座位的旅客,马振坤的力量在这一刻被抽干了,他靠在门边铁皮上,任由身子滑落,箕踞以坐,欣慰地点了一支烟。
    又是列车,又是重新开始,马振坤一想到马上就能跟大家一起喝啤酒啃鸡腿,看着程队再次掏出一张德阳市的磁力地图,就连蔡彬睡觉的呼噜声都变得没那么难听了。
    烟气触怒了旅客,“让一让,对不起,别挤别挤”的人群中响起骂声。
    马振坤终于引起列车员的注意,对方示意他站起来掐灭烟,马振坤听话地照做。
    对方问道:“请问您的座位号是?”
    “我要补票,”说着,马振坤就要掏出钱包,“补到终点站。”
    列车员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联补票的票根:“去佛山是吧。”
    “啊?”马振坤浑身一震,只觉得天地旋转,他捂着脑袋,列车员看他站不住,赶紧扶住他。
    “这是去广东佛山的,你是不是上错车了?”
    正如2002年9月26日凌晨三点左右的程兵一样,马振坤的耳朵里也响起了嗡嗡的声音,好像什么人在对他说话,但他听不真切。
    随着一方车窗外的景物越划越快,马振坤不再对和三大队其他人汇合抱有任何希望,钻牛角尖似的,他抠了抠耳朵,想听清那个内耳之声到底在说些什么。
    那似乎是列车员的声音,但说的话跟补票和车次都没关系,马振坤停了一会儿,终于听清了。
    命运是没有嘴的,但此刻,列车员的声带成了它的化身,它一字一顿地告诉马振坤:“接受安排,和三大队告别,彻底的。”
    行尸走肉般补了到下一站下车的票,马振坤双目怔忡来到自己的座位上。
    旁边坐着一个差不多上高中的学生,正在对着书本默背着杜甫的古诗词。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听着听着,马振坤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行李包里,双肩耸动,再次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第八章 追缉
    列车缓缓开动,车头拉着数十节车厢驶出车站棚。作为特等站,长沙站拥有多个站台和数条正在使用中的行驶线,巨大的吞吐量下,同一时间,无数或新或旧,或绿或红的列车或进站或出站,它们并排行驶,气势雄浑。复杂弯曲的交道和扳岔在列车调度的精心控制下井井有条,把每位旅人快速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开往四川德阳的k758次列车上,廖健、蔡彬和小徐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廖健不停翻看着手里的打火机,似乎上面有什么不得不记住的重要信息,可是,上面只印了一家长沙饭店的广告,跟其他一块钱的火机并无不同。
    蔡彬和小徐凑在一起,两个人盯着眼前的虚无,蔡彬的双手在空中定格,左手是分针,右手是时针,配合一起呈“三点”的形状。蔡彬手指不停松握,时不时晃动两下,小徐颇为受教,点了点头。而后,蔡彬把右手往前一伸,接着一拍自己的脑门,很懊恼的样子,小徐哈哈大笑。
    这是蔡彬在教小徐开车的门道,他手一伸,似乎又忘了自己开的是出租车,还要把警灯按亮。
    离得很近,两个人的声音在程兵听起来不太真切,那并非因为车厢之内人多嘈杂,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程兵觉得自己身在水下,而另外三个人则站在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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