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动弹,就像雕塑一样定在座位上,直到夕阳坠入地平线,他又一点一点的把每个勾选都取消了。
    程兵继续向下划找,一直划,一直划,直到屏幕产生了触底的ui效果,程兵依然没有停止动作,那屏幕底部不断跳动,就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而出。
    程兵把手机轻轻放在旁边,双手痛苦地插进杂乱的头发里。
    他嘴角一沉,泪腺还没开始工作,鼻子就抢先一步堵上了。
    出来之后四年多,他终于生病了。
    恰逢盛夏,这所金融专业高校门口的学生比校园里的还多,大家大多拎着行李箱,甩掉期末和绩点的压力,或打车,或坐公交,或等待父母来接,奔向一个燥热但悠长美好的假期。
    程兵很早就到了,整个校门口的人群,只有他不急不躁——他真的没什么事情要做。来之前,他仔细选了半天,找了一身自认为最正式的衣服,可落到人群之中,还是显得简陋无比,那并非因为衣服破旧或肮脏,而是四年前的款式,早就该被淘汰了。程兵一早就刮了胡子,但这些年总不刮,胡子长得非常快,半天不到,他又显得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了。多年追捕王二勇的流浪生涯真的把他变成了逃犯一样的老鼠,这变化几乎不可逆,将跟随程兵接下来很长一段人生。他不自觉地站在墙角隐蔽处,把自己融入一团阴影。
    学生们排着队离开,程兵的目光一下就锁定了那个身形靓丽的女孩。
    跟在号子里见到慧慧那次,和在刘舒家见到慧慧那次都不同。第一次,是命运把这对父女分开,第二次,是慧慧把程兵推开,而这一次之前,长时间的不相见,完全是因为程兵的原因。他觉得自己不配表达什么感慨和思念,心里只剩下怯懦。
    他穿成这样,怎么跟这个时尚的大姑娘站在一起?
    他正在阴影里纠结踌躇,完全没意识到慧慧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程兵离校门口有一段距离,这次相见不会是巧合,一定是慧慧看到了程兵,主动走过来的。
    两个人对视,程兵依然在被想逃离的冲动折磨,他太久没把自己放到父亲的角色当中了,这身份让他觉得陌生,甚至有些新奇和不适应。
    他们都愣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慧慧先开头,她怯生生地,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爸?”
    “慧慧。”
    程兵沉声叫道。
    慧慧展颜一笑,接着大呼小叫,夸张地喊道:“爸……你回来啦?真好,我可想你呢!”
    又是四年没见,程兵在慧慧的成长中完全缺位,这不是慧慧应该表现出的热情。不过,慧慧也确实对程兵有一定思念,她是用这种夸张的热情掩盖自己不知道如何释放的情绪。
    身后响了两声喇叭,程兵一激灵,慧慧则没什么反应。
    “一听就是我妈,市区里按喇叭,真没素质。”
    慧慧幸福地抱怨着。
    果然,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两个人面前的路边,刘舒降下窗户。
    “快上车,这儿不让停,电子眼拍照扣钱!”
    这就是生活吗?
    程兵心想,琐碎,重复,没什么真正有意义的突破,但无比幸福。
    打灯,变道,加速,超车,并回,动作一气呵成。刘舒重复着这样的操作,车辆在拥堵的车流里钻来钻去。程兵注意到,她开的是手动挡,非常熟练,感觉技术不输蔡彬。
    车辆内饰透着一股女性主导的气息,加装的坐垫很舒服,档杆和方向盘上都贴着一些水钻装饰,副驾驶显然是慧慧的地盘,她在这里贴了好多符合当前流行亚文化的贴纸。
    程兵坐在后座,慧慧坐在副驾驶,刚开始,她一直通过车内后视镜,跟程兵进行眼神交流,后来,她索性直接偏头回来,一会儿递水,一会儿递小零食,似乎她才是长辈和家长,程兵则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个。慧慧显然有点过于热情了,她依然在掩饰着什么,不过,这一切只说明了一件事——这对父女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努力,才能把这距离消除。
    慧慧突然举起手机晃了晃:“爸,你有微信吗?咱俩加个微信呗。”
    程兵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完全没有跟三大队兄弟们在一起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不好意思地掏出了自己的廉价手机,边缘都磕碰磨损了,屏幕反应很慢,等了好一会儿,微信二维码的界面才打开。
    “你这用的什么破手机啊?”慧慧晃了晃自己新潮的手机壳,“也不戴个壳保护一下,都摔成什么样了?回头我给你换个新的。”
    嘴上嫌弃,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停,慧慧熟练地扫码添加,把手机递回来,程兵探身上去接,却被慧慧按住了肩膀。
    慧慧盯着程兵看,不过没有直视程兵的眼睛,而是在他的五官扫了一圈:“爸,你脸上的皱纹可真够多的,沟沟坎坎,我给你买点护肤品吧,你随身带着,记得每天擦……”
    “就你话多!”坐在驾驶座的刘舒没好气地按了两下喇叭,但这并没有打断慧慧的絮絮叨叨。
    慧慧手上放过了程兵,但嘴上依然没闲着,她把身子缩回驾驶座,一边翻看着程兵的朋友圈,一边说:“你这朋友圈怎么什么都没有啊,真没劲。”
    “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刘舒终于开始了实际意义上的阻拦,这其实也是对程兵的一种拯救,坐在后座上,程兵早就如坐针毡,“注意点。”
    “别老教训我行吗?”慧慧声音比刘舒还大,眼看这对母女又要陷入日常性的争吵中,程兵赶紧说:“好了好了,没关系。”
    这句话说完,程兵更像个外人了。
    慧慧冲刘舒瘪瘪嘴,扭头继续跟程兵说话,刚说了两句,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侧过头,举起手机:“爸,咱俩合张影吧。”
    “啊……”程兵不置可否,但是往后缩了缩,满身写的都是拒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拒绝什么,可能太久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影像了,闪光灯令他感到恐惧。
    “放心吧,我有美颜功能。”
    慧慧其实非常贴心,她知道程兵在犹豫,但这犹豫不是程兵主观上的,而是脱离社会太久,他对什么都很瑟缩,于是,慧慧找了个看似幼稚的理由,主动帮着程兵融入。
    慧慧轻轻把靠背往后放了放,头离程兵近了一些,程兵也努力将身子往前凑。
    两个陌生人彼此挤出熟悉的笑容看着镜头。
    咔嚓。
    照片定格。
    程兵没找住处,没订宾馆,也没住刘舒四年前就给自己留出来的客房,他让刘舒把自己送到第二公墓,接着便独自下车了。
    四年没来,那位置程兵还是很熟悉,他闷着头向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半山腰,胡大姐到得早一些,已经在进行一些祭拜工作了。
    上次来,三大队五个人,这次只有程兵一个。他再次回头,望向之前打量过的绿水青山,大地不语,天空沉静,老张依然定格在2002年。程兵苦笑着想,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永远留在过去,不被时代推着往前走。
    简单和胡大姐打了招呼之后,两个人说了说生活上的琐事,基本就是胡大姐说,程兵听,因为程兵没什么琐事,也没有生活。
    沉默的时间超过了对话的时间,两个人静静看着一炷香烧完,胡大姐把程兵的肩膀扳过来,怜惜地摇了摇头,程兵很少被长辈这么关注了,命运的苦化作水,似乎就要从眼眶里喷出来。
    “兵啊,这么多年了,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程兵连连点头,下意识就要从怀里掏笔记本,接着,他苦笑几声,生生把这个习惯扳回来,用眼神示意胡大姐自己一定会记得。
    “你师父走前告诉我,当年他在向阳巷碰到王二勇,你师父追上去,没追多久就追不动了,后来他跟你们说他是被王二勇撞倒的,其实只是不想承认自己老了……”
    程兵身形猛地摇晃一下,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雨夜,他从没亲眼见过这个画面,但脑中的一切仿佛就在他身边发生。他就站在狭窄逼仄的向阳巷之中,左边是沉着冷静的老张,右边是穿着雨衣的王二勇。雨滴砸落的声音越来越大,不知道其中哪一声被王二勇听成了发令枪,他转身就开始跑,老张奋起直追,还是被越落越远,很快,王二勇就变成了视线中的黑点,消失在雨幕中,老张脚下一绊,彻底追不动了,他大口喘气扶墙慢慢坐了下去……
    程兵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接着便释然地笑了。
    刚进去的时候,程兵无数次复盘过所谓的926刑讯逼供案到底是怎么走到了不可逆转的那步,他分析,其实主要有三个导火索,分别是五天的时间压力,争取到王大勇去过向阳巷的口供以换取老张的公伤证明,以及王大勇看到慧慧照片那邪魅一笑。
    诚然,如果当时胡大姐就跟三大队同步了这个消息,导火索少一个,小徐很可能不会踹出那一脚,不过,这些信息现在已经不再会对程兵造成什么困扰。
    命运开出的玩笑已经够多,程兵完全习惯了。
    “还有啊,你师父临终前,我问他……”
    跟随着胡大姐情绪略有起伏的讲述,程兵仿佛也站到了病房里,回到了老张临终前的一刻。
    他看到老张浑身都插着管子,口鼻还戴着氧气面罩,之前医生咨询胡大姐,是否要给老张做气切,以方便氧气更加快速地输送,这会对身体造成一定伤害,还有可能是不可逆的,胡大姐拒绝了,这也给了老张最后表达的机会。
    老张强撑着微睁双目,脸部抽搐,胡大姐将老张抱住。
    “好,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含混不清的声音自氧气面罩内闷闷传出。
    “我……警察……不后悔……”
    老张呜咽着,两行泪水从他眼里夺眶而出。
    听完这些,程兵百感交集。这么多年,胡大姐的泪早都流干了,因此,她也没继续哭泣,而是语重心长地说:“你和你师父一个脾气,但人真没几个十年可以后悔。别找下去了,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吧……”
    程兵苦笑一下微微点头。
    “嗯,不找了。”
    送走胡大姐后,程兵又陪老张待了好久,他自顾自跟师父聊起天,本来想讲讲这些年来的经历,不过没什么结果,王二勇依然逍遥法外,可汇报的进展寥寥,他打住了话头,换了个话题。
    “师父啊,真不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情况,我怎么总觉得师母是在劝我呢。
    “她可能是找了个借口,把你的离开和王大勇王二勇两兄弟完全剥离,让我能彻底放下。
    “后面那句话,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完全意识不清的状态了,你真的还有力气说话吗?师父?
    “希望你有吧,也希望你真的如师母所说,不后悔当警察。
    “我们都不后悔。”
    回到台平市区时,又是一个黄昏。
    程兵重新走在这座叫做“故乡”的城市,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与周遭日新月异的繁华格格不入,他路过一家酒店外破裂的玻璃墙,墙上的玻璃碎面反映出他的身影,无数个支离破碎的程兵和独立的程兵对视。
    两鬓斑白,面目苍老,沟壑密布,程兵愣了好一会儿,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不仅这个世界不认识程兵了,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突然,那无数个支离破碎的自己后面,出现了无数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程兵猛地一回头,目光锁定树后——那里什么都没有。
    程兵往前疾走两步,前面恰好有一个巷子,他钻进去,偏头一看,这下可以确定,自己真的被跟踪了。
    凶案罪犯?激情杀人?王二勇?之前办过的犯人来寻仇?
    程兵脑子里闪现出无数种可能的情况,可每种都不太真实。
    听脚步声,跟踪者已经越来越近,程兵一个侧身躲在栅栏后,待对方搜寻着跟自己并排,他用出了藏在大脑深处的,多年来一直想对王二勇使用的擒拿术,反手将跟踪者按倒在地。
    还行,动作要领还记得,身体也没生锈。
    事件的发展没给程兵自豪的时间,他听到哗啦一声,这声音也从程兵的记忆深处传来,他猛然一抖,就看到了对方腰间碰撞的手铐。
    程兵迅速松手,把对方扶起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警察。”
    “别动,警察!”
    巷子各个角落突然冲出几名便衣,配合默契,程兵来不及解释,就被压倒在地。
    “咔嗒。”
    他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摸了这么多年枪,这是他第一次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
    威严,冷酷,无情,武器象征着法律和国家力量,即便心硬如程兵,也被彻底震慑到了。
    “是不是他?我觉得很像。”
    “先带回局里再说!”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逃犯,我叫程兵,”程兵回过神来,小声辩驳道,“我……我认识你们市局杨剑涛局长。”
    听到杨剑涛的名字,便衣们都愣住了,大家大眼瞪小眼,刚刚被程兵按倒又爬起来那个便衣小声嘀咕:“还真没准,这擒拿术挺标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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