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楼第一次发现黎棠有这么固执的一面。
    可还是那么笨,给过他那么多次机会,他就是不肯逃。停在这里,明明对谁都好。
    “我不喜欢你。”蒋楼目光微垂,嘴唇机械地开合,“要是喜欢你,怎么会说分手?”
    我恨你还来不及。
    似有一颗巨大的石头迎头砸下,将存在于黎棠脑海中的美好幻景砸得粉碎。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忍住眼泪,不要总是那么没出息。
    他不怕扎手,把掉在地上的“碎片”逐一捡起来,向面前冷酷的人细数:“你说不喜欢我,那为什么给我买药?”
    从山顶到半山腰来回两个多小时路程,外面还下着雨。
    蒋楼有些不耐烦:“说了不是我买的。”
    “那糖,总是你给我买的吧?”黎棠从口袋里掏出没舍得吃的最后几颗糖,“为什么要给我糖……是不是因为,我在车上没拿到糖,你怕我难过。”
    说着问句,却用着陈述的语气,黎棠对这件事十分确定。
    “为什么给我带饭,是怕我回去晚了饿肚子吗?”
    “为什么记得我喜欢玫瑰,记得我的口味?”
    “为什么见不得我受伤,要为我处理伤口?”
    “为什么要给我做面条,明明我也没考到年级前一百。”
    “为什么总是抱我,吻我,知道我冷,给我灌热水袋。”
    “为什么连下雨,伞都往我这边偏?”
    黎棠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连珠炮似的,一桩桩一件件,哪怕语无伦次,也要向蒋楼问个明白。
    说到最后,黎棠恍惚起来:“为什么要我只看着你一个人……为什么那么介意别人对我有好感?”
    而蒋楼早已听不下去。他应该告诉黎棠,假的,都是假的,这些都是表演出来的假象,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擅长撒谎。
    可是黎棠掷地有声的每一句,都在敲击他那自以为牢固的面具,直到面具出现裂痕,一片一片剥落,露出真实的内里。
    蒋楼喉结一滚,喝道:“闭嘴。”
    随即转身,往屋里大步走去。
    没走两步,后背被一股冲力撞上,黎棠伸臂抱住蒋楼的腰,是在阻止他离去,也是逼他面对。
    “为什么要救我?”回到相识的最初,黎棠红着眼问,“当时,你明明可以袖手旁观,为什么要救我?”
    说的是开学伊始的那个晚上,黎棠被劫财的小混混堵在学校门口,蒋楼原本打算装作没看见,却还是返回来出手相救。
    当时的心境,仍然记忆犹新——不痛快,不解恨,完全没有报仇应有的快感。
    如今面具被撬开,抱着腰身的双臂收得那样紧,让蒋楼有一种被禁锢,被逼到绝处的愤怒。可又觉得温暖,因为隔着薄薄布料,热息触摸冰冷的皮肤,仿佛能听见经年的伤口在愈合的声音。
    那么多为什么,只有这个他能回答,敢回答。
    蒋楼背对着黎棠,眼底映着窗外阒黑的夜色,低声说:“不想看你被其他人欺负。”
    黎棠动了一下:“……其他人?”
    他似乎听到蒋楼“嗯”了一声,又好像没有。
    等到他回神,蒋楼已经强行掰开他的胳膊,转过身,捧住他的脸,吻了过来。
    一个等同于撕咬的吻,不知是谁先探出牙齿,在对方的唇上辗转啃噬。两人都在发泄,你来我往,有多么缠绵不舍,就有多少宿恨纠葛。
    直到氧气耗尽,呼吸都令心脏抽痛。
    分开的时候,黎棠伏在蒋楼肩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想问他你凭什么这么凶,被分手的又不是你。
    可是没有力气。
    他意识到自己还是哭了,有眼泪落在蒋楼肩膀,抬手要去擦,却被蒋楼握住手臂,推开一尺距离。
    蒋楼松开一只手,拇指腹按住黎棠微颤的唇瓣,用力去按,使劲地揉,将流出的血涂抹开,糊到唇角,脸颊,猩红与咸涩混合在一起,莫名让人想到血浓于水这个词。
    是啊,血浓于水。
    他们各自的身上都有一半的血,来自同一个人。
    蒋楼的眼眸也染上浓郁的红,铺陈在黑潭似的眼底,有一种原形毕露般的狠戾。
    他又凑上去吻黎棠,舌尖去品尝口齿间的温热和血腥。
    多少含有泄恨的意图。恨黎棠一再地招惹他,也恨自己没用,一再地败下阵来。
    只好在这种事上找回掌控权,拨乱反正。
    唇贴着黎棠的耳垂,很轻地舔吮,却说着警告的话语。
    蒋楼说:“只有我能欺负你。”
    我要你所有的痛苦,都因我而起。
    黎棠确实痛了,痛到眉心蹙起,不住地嘶声抽气。
    还是抱着蒋楼不愿放手,急切地讨要一份安心:“那我们不分手,好不好?”
    蒋楼欠身,下颌抵着黎棠绷紧的肩骨。
    他缓缓闭上眼睛,是无力撑持的妥协,也是于心不忍,只好顺天应人。
    晚上八点,烧水壶里的水第二次烧开,黎棠小心翼翼地捧起水壶,往泡面碗里加水。
    等待泡面的三分钟里,黎棠被飘散在空气中的香味勾得食指大动,问蒋楼还有没有泡面,蒋楼从孙宇翔丢在床上的食物里挑挑拣拣,找了包干脆面给黎棠。
    虽然没有泡的香,好歹也是面。黎棠拆开嘎嘣嘎嘣地咬,时而碰到嘴唇的伤口,疼得倒抽气。
    蒋楼拖来另一把椅子,坐下,手捏黎棠的下巴查看一番,便把那烧烫伤膏的盖子拧开,挤在手上,往黎棠脸颊和脖子抹。
    药膏的味道并不好闻,黎棠鼻尖一耸,打了个喷嚏。
    蒋楼掀眼看他:“着凉了?”
    “昨晚有点发烧,现在没事了。”
    黎棠的脸色仍透着失血过多般的苍白,说这话难免像在强撑。
    蒋楼却“嗯”了一声:“没有颠三倒四。”
    上次黎棠发烧,别的症状没有,只是仿佛失了智,说话语序混乱,一般人根本听不懂。
    想起上回的窘状,黎棠赧然地垂眼:“……都怪你。”
    似曾相识的三个字,锅甩得理不直气也壮。
    怪蒋楼给他送饭却不陪他吃,害他吃了凉掉的饭,肠胃受凉。
    怪蒋楼和人换位置坐到他身旁,害他只能挺身而出保护他,被热水泼一身。
    还怪蒋楼那么不坦率,总是口是心非,言行相悖。
    对此蒋楼不置一词,黎棠当他默认。
    接着“得寸进尺”地再提要求:“以后你不准提分手,只能我提。”
    没等蒋楼回应,黎棠就自掀底牌:“不过我不会提的。”
    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分手了。
    黎棠抿唇偷笑,似在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
    那笑容,却让蒋楼的心脏像被刺了一下,厚痂被扎破,流出的脓血散发着诡异的苦涩,漫延至咽喉。
    他轻声应道:“好啊。”
    晚些时候,带队老师挨个房间敲门查房。
    蒋楼提前接到孙宇翔的电话拜托,黎棠压低嗓门,帮孙宇翔喊了“到”,等老师走了,有赶紧联系李子初,让他帮自己混过去。
    “你去哪儿了,今晚不回了?”李子初在微信里问。
    “回的,不过要晚一点。”黎棠说,“回去再跟你说。”
    李子初没再追问,发来一只猫用棒槌狂捶另一只猫的头的表情包。
    黎棠明白李子初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气他无底线无原则,明明是被分手的一方,竟还主动找上门求和。
    黎棠心虚地回了个猫咪哭哭的表情。
    为使泡面味尽快散掉,蒋楼把窗户打开透气。
    山顶夜凉,黎棠靠在窗前,吐息变成白雾,是冬天的形状。
    先前总怀念首都冬天的雪,眼下却觉得这样也很好,吹在脸上的风只是凉,不像首都的风那样冷冽似刀。
    蒋楼迅速地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黎棠坐在他的床上,四目对视,又几分匆忙地错开。
    许是刚才被查房的原因,此刻的氛围莫名旖旎,有种在宿舍里偷情般的刺激。
    不知道另一位舍友会在什么时候回来,蒋楼擦头发的时候,黎棠就小动作不断,一会儿戳他覆着肌肉的腰际,一会儿撩他湿润的发梢。
    一会儿又去摸他的左耳,动作很轻地摩挲耳廓。
    黎棠问:“有感觉吗?”
    蒋楼轻嗤:“这只耳朵聋了。”
    “我是问被触摸的感觉。”黎棠靠在他左边耳畔,“每次听到你说‘聋’这个字,我都会难过。”
    虽然蒋楼的左耳失聪,但周遭很静,黎棠的声音仍能通过共振被他捕捉。
    因此微微一怔,为他的那句“难过”。
    “我知道你只会更难过,你用这样的字眼形容自己,伤害自己,这样别人伤害你的时候,就没那么难过了,对吗?”
    已经千疮百孔,便无所谓再多几道伤口。
    似被触动,蒋楼眼底的深潭猛然翻涌。他作势要走,却被黎棠圈住肩膀,身体陷入柔软的床铺。
    黎棠亲他听不见声音的那只耳朵,极尽珍惜地用唇去触摸。
    “或许自嘲也是一种脱敏,但是……”黎棠竭力按捺哽咽,“蒋楼那么好,我的哥哥那么好,就算是你,也不可以伤害他。”
    回应他的是握住他手腕的手,黎棠只觉被猛然一拽,天旋地转之后便躺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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