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茴不了解黄之谦与曲梦的过去, 更不知新月与黄家的关系, 但她还记得曾被戚袅袅戴在身上的舍利, 那是与新月给黄之谦一模一样的妖丹,这至少证明戚袅袅的那枚妖丹也是出自新月的身体。
    有问题奚茴不喜欢憋着,便直接问了出来,新月微怔,确实没想到她五百年前赠出的那枚妖丹曾被奚茴捡起来过,如今又到了行云州人的手里。
    “我与黄家的故事很简单,不过是报恩行错反成祸,被困真身不自由罢了。”新月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奚茴觉得她挺有礼貌的便跟着她多走了小半条街,正好到了一家馄饨摊旁。
    因过了午时实在天热,馄饨摊已经收起,唯有两把桌椅板凳和一扇展开的黄油伞遮住半边阳光。衙门附近本就无人敢来,这个时间里更是安静。
    新月的声音不大,娓娓道来,亦解了几百年前年城数万人之死的疑惑。
    繁城兴荣,由她而来。
    五百年前的新月只是一个才出灵山的小狐妖,勉强化成人形天真懵懂,虽是几岁孩童的模样却生得极为灵动漂亮,因单纯险些被人骗了,是黄家的小公子救了她一命。
    她当时做出兽形,被束缚于渔网之中,龇牙咧嘴地对着妄图拐卖她的人,獠牙探出薄唇在下巴刺出了血迹,半人半妖的模样惹得一群人要打要杀,唯有黄家的小公子敢上前安抚她,解救了她。
    黄家小公子救她的那日晚间月牙弯弯,正是新月,从此她就有了名字。
    新月亦是孩童认知,没有城府,跟在黄家小公子身后学了许多知识。识字、礼仪、语言……甚至她不会用筷子吃饭,刚学会用筷子不久的小公子就拿筷子夹着喂给她吃,他说他很希望自己能有个妹妹,她就像妹妹。
    新月未见过繁华世界,是小公子带她一步步认识了这世间的一切,她对小公子即有爱有敬,也有憧憬与恩情。可因为她一时贪玩在城外河边落水,小公子为了救她寒冬天里泡了太久的河水伤了肺腑,奄奄一息。
    小公子将死之前,新月挖出了自己几百年苦修而来的妖丹渡入了他的身体里,化成了小公子的五脏六腑,保住了他的性命。却也让他从此不再生长,不会死亡,活了等同死去。
    新月初挖妖丹,修养百年,再回到黄家去看早已物是人非。百年内小公子一直都是十岁孩童的相貌,他因血液里流着妖气,有救人之效,一生放血无数救人无数,却过得并不快乐。
    黄家生意原只普通,后来越做越好,越来越旺,也归功于小公子身体特殊,被他家中后人带去救人。说是只救有缘人,实则是另类的贿赂权贵,成就了黄家繁荣基业。
    黄家带动了整个繁城,成了临风州之首富,而小公子的后人对待他这个“祖宗”却越来越敷衍,他们看向他的眼神也成了赤裸裸的贪婪,还因小公子几次想要逃跑而将他捉回来以锁链困住了双腿。
    他死不掉,活不了,近两百年的岁月磨平了他所有期望,而他亦被神话。后人剃了他的发,烫了戒疤,披上金灿灿的袈裟化名活佛子,他周围簇拥着无数信徒却又孤单悲苦地活着。
    新月不想自己当年是为救人,却害了自己最在意的恩人。
    她听人说他死在了百花州,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而黄家人没了传闻中的活佛子亦日渐衰落。
    他们知晓新月当年挖妖丹救小公子,便想再故技重施,让族中一个与小公子相貌极其相似的小孩儿落入水里,服下微毒,想骗新月的妖丹。他们以小公子之死绑架新月,称若不是她当年不留只言片语将小公子变成了半人半妖的怪物,小公子最终也不会落得那样悲惨的结局。
    新月心善被骗,亦被拿捏,可她再挖不出第二颗妖丹。
    黄家知晓她无法挖出妖丹,又怕她忽而起了为小公子报仇的心,便请了当时颇有实力的道人将才修回法术不久的新月真身困在了黄家祖宅,压在水下,咒法上有言,除非黄家后人主动释放,否则新月永远也无法解脱。
    这一困,又是几百年。
    黄家的后人仅剩黄之谦,而黄之谦在十年前也险些死了。
    新月分出神魂将自己这几百年养出的妖丹挖来,她没再犯之前的错误,只是将妖丹放在了黄之谦的身上,并未将其与黄之谦的肺腑融为一体。
    她救了黄之谦一命,实为自己,黄之谦若死了,这世间就再也没有能解救她出来的人了。
    新月有所图,黄之谦亦有所求。
    若黄之谦一心求死,未必会愿意再去旖华庄内放过新月,但他若有求于新月,便会将她一并纳入计划之中。
    要说黄之谦为何能于一年之内考中秀才还是那一届的廪生,到底是聪明,一石二鸟,一计一生一死,被他算无遗策。
    新月道:“恩公是这世上最善心的人,可他的后人却非良善之辈,我见凡人一旦有了欲、望便容易心生歹念,他们得了一便想有二,唯有孩童赤诚,可这世上赤子之心的到底没几个……黄之谦不失为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所以我愿意冒一次险对他道谢,也向他道别。”
    行云州人还没离开繁城,照理来说新月不该回来的。
    奚茴想了想,道一句:“你是个好妖。”
    “是吗?”新月怔了怔,她妖生千年,无知半生,被困半生,实在不知如何算好如何算坏。
    “我认得一个人,他虽讨人厌了些,可有些话是没说错的,他说好人有好报。”奚茴笑了笑:“好妖也该有好报。”
    新月心想,眼前的女子果然与其他行云州人不一样。
    行云州虽为曦地九州之一,可只要是从那里出来的人都天生了一股自傲,自觉与旁人不同,高人一等,亦以为自己可俯瞰众生断人善恶生死。实际上善恶又怎能一言两语说清,这世间也非事事非黑即白。
    奚茴悄声对新月道:“你等我一下。”
    新月本要走了,听她这么说微怔,只见奚茴离了馄饨摊转身往一个方向小跑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巷子里出来。她站在阳光下,距离新月有些远,可新月仍能看见地上投了两道影子,另一个人朝她伸手,探出了一截手臂,浅蓝色的衣袖随巷风翻飞。
    新月放在膝上的手不禁收紧,她认出了那是行云州人的衣衫,却不知那个行云州人究竟是谁,又跟了她们多久。
    奚茴看向对方伸过来的手,手心里躺着两粒圆滚滚一模一样的珠子,束袖上银叶绣纹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奚茴眯了眯眼眸道:“别跟着我了。”
    说完这话,她接过了两枚妖丹。
    谢灵峙确实有些意外:“阿茴如何知道我一直跟着你?”
    “你身上有味道。”奚茴说着,皱了皱鼻。
    这味道很熟悉,倒是不难闻,只是她不喜欢。
    那是岑碧青身上才会有的味道,燃烧于漓心宫的寒颜香。这香近岑碧青者才会染上,而谢灵峙跟在岑碧青身后十多年,寒颜香早已渗入骨肉,就算他换了身衣裳奚茴也能闻得见。
    谢灵峙抬起手腕闻了闻,他倒是没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便解释自己跟过来的理由:“我担心你,才会跟着你的。”
    “谢灵峙,你这个人很怪。”奚茴握着妖丹,抬眸认真地看向谢灵峙的眼:“你分明不赞同我的做法,又为何事事依着我?在你眼里,我与云之墨应当是一样的人,心狠手辣,算不得好人,应是你们行云州人敬而远之的存在。”
    “他在我眼里,的确不算好人,就凭他无缘无故割人舌头伤人性命这一点,他便做不成好人。”谢灵峙提起云之墨仍是皱眉,却也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对方的名字,好信符传回行云州打听是否有个云姓的氏族。
    “可是奚茴,我并没有不赞同你的做法,你在客栈里说的那些话,不是错的。”谢灵峙也认真地看向奚茴,这一眼坚定真挚,拿出了他十成的真心:“我亦不认为那十三个人死得无辜,更不觉得陈知州后来的功绩可以抵消他曾经做过的错事。可杀人偿命,这是曦地律法,也是你同样认同的道理,不能因为季宜薇所杀者为恶,就能断言她做的必是好事,她就能免去罪责。”
    “善恶难定,我等也只是一介凡人,行云州立于曦地九州之中却脱离曦地,我们管不了曦地百姓的生死,也无法为他们断案伸冤,唯一能做的已经做到了。”谢灵峙道:“黄之谦并未受人胁迫,这两枚妖丹,你要我也就给了。”
    奚茴一时沉默,似是用心地想了谢灵峙说的话。
    他没有自诩公正的真相去戳穿季宜薇最后为保黄之谦而说的那一番谎言。
    也没有因为新月帮了黄之谦而剥夺了她曾挖出的两枚妖丹以示惩罚。
    奚茴疑惑了起来,在对与错的界限上,谢灵峙似乎真与她以前所想的行云州人不同,与义正辞严执法如山的五宫长老不同。
    她忽而有些想问谢灵峙,若他不认为为曲梦报仇的季宜薇是错,是否也认同当年得知炎上宫张典长老想要杀她而放火烧了炎上宫的年幼奚茴有错?
    这话奚茴忍了忍,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与谢灵峙又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她又何必在意他如何看待自己。
    奚茴刚释放出的些许柔软又被坚硬的外壳包裹,谢灵峙能明显感觉到奚茴有那么一刹是想信任他的,却又在一眨眼的功夫重新披上了尖利的刺。
    但这也足够了,谢灵峙想,今日奚茴只是一瞬的恍惚,来日或许便能真的思量一时半刻。
    奚茴瞥嘴,手中的妖丹越握越紧,半晌只化作一句:“别跟着我!”
    谢灵峙笑了笑,恰时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倒叫这个人显得分外温柔。
    奚茴拿着妖丹一路朝馄饨摊跑过去,新月见她似乎带着什么过来一瞬有些紧张,又忍不住看向巷子里那道投出阴影的身影,待奚茴到了跟前,巷子里的人也离去了。
    未必真走了,或许只是换了个奚茴不知道的地方重新跟着,但新月知道他们对她都无恶意。
    两枚亮闪闪的妖丹被奚茴丢到了新月的跟前,咕噜噜滚在桌子上,恰好落入了她的手心。
    新月睁圆了眼睛一时无话,胸腔却砰砰跳得很快,妖丹上的妖气与她身体里流出的一般无二,触手温润,质地光滑。
    谢灵峙之所以愿意将妖丹还给她,便是知道能修出这般妖丹的人,必不是什么害人性命的妖。唯有纯善,才能生出夜中星辉,这是她的妖丹能在黑夜发光的原因。
    “仙使……”新月看向手中妖丹,眼也舍不得眨,更不解奚茴这是何意了。
    奚茴颇为不在意道:“喏,好妖的好报,你的东西还给你自己,以后收好了,这世上骗子很多,下次被骗出去可就真没有了。”
    奚茴似乎忘了,她自己也是骗子,若是换做以往她是绝迹不可能将这两枚妖丹交出,从谢灵峙手中骗来便是她自己的了。
    新月收下妖丹,好好地握在手心里,此刻她不仅觉得太阳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就连浑身上下都泛着暖意,她真心地朝奚茴露出一抹笑,万分感激。
    谢灵峙也是在这时才真的离开了奚茴身后,回去的路上他心情不错,也仔细想了许多。
    会骗人的奚茴这次没有骗人,从来自私的她也可以对旁人大方,她并不是行云州五宫长老口中无药可救的怪胎、噩兆,她就是一个寻常女子,一个也可以待人真挚,心生温柔的姑娘。
    又是谁,让她在承受无数指责谩骂与欺骗中,始终保留了一分对他人的信任?
    奚茴仍旧会给陌生人一次接触她的机会。
    黄之谦问她话时,她真心作答。
    新月告诉她过去,她也真心相待。
    能激起奚茴所有反抗的,都是曾对她不好的他们,而获得她百分百信任的那个人……
    谢灵峙脚步停顿,不禁叹气,即便不愿承认,即便他并不认同那个人,却还是在这一刻想得透彻明白。真正叫奚茴未泯灭那一丝良善的,或许真的是阴狠的云之墨。
    谢灵峙不知道的是——
    云之墨曾出现在奚茴万念俱灰之时,又带她看到了一束光,那是问天峰渡厄崖上的日出。
    -
    新月与奚茴作别,奚茴也摆了摆手说了再见,见新月离去的背影她擦去鬓角的汗水又展扇扇了扇风,一瞬想到了什么,奚茴立刻叫住了对方。
    新月回眸:“仙使还有何事?”
    奚茴几步走上前,声音亦未压下,大咧咧道:“我曾在银妆小城里看你练过一种功法,那时何种功法?我亦可练吗?”
    “功法?”新月不懂。
    奚茴答应了云之墨没提《金庭夜雨》,只道:“就是谢灵峙他们找上你的那一夜,黄之谦给你带了碗杏花酥酪,彼时你在屋中与一名男子练功,你坐在他身上这样,你还记得吗?”
    奚茴说着,纤细的腰身前后扭了扭,新月霎时明白过来了。
    狐妖的身骨都是变化而来,她对那事虽是入银妆小城才通,可到底不似凡人般有什么羞耻心。
    新月微底下头垂下眼道:“那不是什么功法,不过是男女欢爱,纵情享乐,竟叫仙使看去了……”
    “欢爱,享乐?”奚茴不明白,云之墨明明说过那是练功:“不是练功?那做那种事又有何好处?”还值得特地画一本书出来教人?
    “世间欢乐种种,鱼水之欢亦是其一,个中乐趣仙使若日后有心爱之人,便能明白了。”新月点到为止。
    奚茴却问:“世间欢乐?个中乐趣?何为心爱之人?”
    新月微怔,她却不想奚茴如此单纯。也是,若非她不通世俗,又如何会说说出狐妖杀负心人乃善举这种话来?
    她笑道:“眼之所见,心之所想,独一无二,愿与之共度一生的,便是仙使心爱之人。”
    新月说罢,转身便化作一缕薄烟,奚茴垂眸沉思,脑海中立时显出了手中折扇的主人,她还想再问些什么,抬头去看,新月已经走了。
    街上空荡荡,唯有奚茴满心疑惑,像是一壶烧开的水,有些什么要往外溢出,每一滴都烫得她心尖微颤,却始终没弄明白使她沸腾的,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作者有话说:
    谢阿哥是真圣父。
    一本《金庭夜雨》教会了两个小朋友。
    真不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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