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尊重嫡母,远着生母和同母弟弟,一是因为她的婚姻大事都拿捏在王夫人手里,她的母亲本来就只有王夫人一人,二是她极厌恶赵姨娘的鄙贱,贾环的狠毒,从他因嫉恨宝玉就将烛台倒向宝玉的脸就可以看出本性了,何况他后来又在贾政跟前进谗言,污蔑金钏儿之死乃是因宝玉强逼不成,令自小金尊玉贵的宝玉挨了一顿打,好几个月不得起身。
    探春自卑于出身,却又自傲于才情于心志,她和宝玉兄妹情深,费尽心思给他做鞋,又和宝钗亲密友爱,终于博得了王夫人的看重,不再顾及她是赵姨娘生的,并将管家理事这等要紧大事交给她和李纨料理。
    那时,她雄心勃勃,意图做出一番大事。谁知,不够几件事就磨灭了她的壮志雄心。
    王夫人命她和李纨管家,却又命宝钗监察,她心里明白王夫人对自己和李纨的不放心,以及对宝钗的喜爱和信任。事实证明,不管自己出的除宿弊之策如何好,最终的好名声皆落在了宝钗身上。三四次过后,她就没了心思,行事谨慎起来,万事不敢做主。
    她以为,王夫人这般信任她,定会给她一个终身,谁知,自己出去赴宴,得到许多人的夸赞,也有许多人家的询问,王夫人都以自己年幼为由婉拒了。
    二姐姐早早就订了亲,林姐姐只比自己大不到一个月,业已有了那样富贵双全的人家,就是史湘云没有父母,可史家两位侯爷和两位侯爷夫人也都替她选好了才貌兼备的世家子弟为婿,为什么只有自己如无根的浮萍,没有着落?
    渐渐的,她也对王夫人冷了心,即使面上一如既往的恭敬柔顺。
    可是,来不及了。
    一场风波,波及到了荣国府,波及到了他们所有人。
    宁国府没有了,荣国府也没有了,只剩贾赦一房屹立,隔房的大伯父,如何会对他们用心呢?何况,他们都已经成了罪人之身,除了惜春。
    落难之际,她面上平静,心里却是恨极了。
    为什么?同样都是贾家的女儿,同样都是贾敏的娘家侄女,为什么惜春能避开这场大劫,自己却要受罪?他们知道前景不好,救下了惜春,为什么不多一点慈悲,也救自己脱离苦海?明明自己才是贾敏嫡亲的内侄女,而惜春远了好几层啊?
    纵使她知道惜春恰逢丧父,有借口脱身,可她心里总是过不去那道坎儿。
    她是公府之家千金时,尚且没有终身,落魄为罪人之女,她还能憧憬未来吗?
    失魂落魄,心如死灰。
    这是落难后的她。
    大约是看在林家的面上,她们这些女眷都锁在后院里,又有姑妈的打点,没有遭受牢狱之灾,见到宝玉时,她暗暗庆幸,进了牢狱,哪个女眷还有清白?都说牢狱里乱得很,对那些女眷,尤其是年轻貌美者,没有清白依然的。
    就算如此,自己也没有将来了,没有谁会娶官奴之身的女子。
    在她打算出家,清守一世的时候,祖母的偶然之举,竟然成全了她!
    祖母资助了甄宝玉一笔财物,送其返乡,南安王妃很念旧情,特地过来说亲,说给南安王爷麾下的一名亲兵,一位落难的世家子弟,不像百姓之粗俗,没有下人之鄙贱,和自己一样的身份,谁都不用瞧不起谁,而那位亲兵很有可能脱籍为官。
    太好了,真是天降甘霖啊!
    南安王府的奴才都比寻常官宦尊贵,何况亲兵?必定是有前程的。
    探春悄悄打听,听说他文武兼备,听说他人才俊美,听说他很有志气,听说他很有本事,听说他很得南安王爷的看重。
    脸红如火,心潮似浪。
    探春对此很满意,又有些患得患失,唯恐自己福薄,得不到这样的好事,直到两家订了亲,她才算真正放心。
    定亲、娶亲皆急,她就这样嫁给了詹翔。
    初见他时,含羞带怯,心里对他也是十分满意,俊美不让宝玉,才干不让贾琏,除了身份以外,比迎春的夫君宋公子强了百倍不止。
    宋公子虽也才貌双全,读书有成,但在整个京城里实在是太过寻常了,半点都不出挑。迎春又过于温柔顺从,不曾劝过宋公子用功读书,考取功名,出将入相,反而只照料宋公子的生活起居,以及教养一儿一女。
    探春心里欢喜,用心经营自己的日子。
    她才自精明志自高,聪明机敏,不让黛玉,她还拥有美丽的容貌,很快就和詹翔如胶似漆,恩爱无比,彼此交心,越发过得好了。
    没过多久,南安王妃如约帮他们脱了籍。
    她和詹翔不再是官奴之身了!
    虽然詹翔并没有得到一官半职,但是他们身上没有了罪人的烙印,他依然是南安王爷的亲兵,假以时日,必定步步高升。
    这时,她突然听说惜春已和连城议了亲。
    对惜春,她是心有嫉妒的。
    同样是贾家的女儿,只因迎春怜悯她,连带窦夫人都疼她,后来又托付给贾敏,她明明处处不如自己,偏偏命比自己好,一家子落难,独她脱身。现在,连她的亲事,都有贾敏和窦夫人处处用心,挑的人家虽不是上好的,却不会因她娘家怠慢于她。
    惜春何德何能?她何德何能?什么都不必付出,却可以得到平安?
    身份的落差,早已使昔年的姊妹情分渐亦消耗。
    若不是为了自己和詹翔的前程,她不会每逢三节两寿,必至林家。贾家已败,自己当年亲近王夫人,和窦夫人陈娇娇婆媳并无来往,自己得不到多少照应,只能求于林家。自己也是林黛玉的表妹,是贾敏嫡亲的内侄女,不是吗?
    惜春在江南出阁的时候,詹翔在京城谋得了一个七品的武职。
    官身!
    她和詹翔已经是官身了,以詹翔的本事,自己的精明,还怕没有前程吗?
    南安王妃待她极好,凡事都会替她做主,自是念着当年贾母对甄宝玉的一番情分,如今贾母仙逝,便将这份情分转移到她身上了。她本就是口角伶俐心思机敏的人物,说话做事素来爽利,反倒得了南安王妃的心意,十分倚重。
    而惜春和连城,依然以白身居住于江南连城的原籍,共同奉养连城的父母,连太太本就和他们住在一起,连老爷已从外放之地回来了,一家团聚。
    宋公子意图从科举出身,以他的才气,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怕是难以如愿。
    他们再好,如今比不上自己。
    从同僚家赴宴回来,探春志得意满。
    谁都知道她有一位叫贾琏的堂兄,有一位叫林如海的姑丈,有一位叫林黛玉的表姐,即使她的过往曾有瑕玷,也没有人敢小瞧于她,唯有奉承,希望她在以上人等的跟前美言几句。一时之间,她仿佛回到了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受到外面许多官宦人家的夸赞。
    探春的日子越过越好,詹翔的前程越来越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贾家败落时,她随着贾母等被锁在后院,即使有林家打点,仍吃了些苦头,现今还未有子。不过她早就托贾敏请太医看过了,只需悉心调理几年,便能生儿育女。
    何况,林黛玉比自己早出阁,至今也没有半点消息,她都不急,自己急什么?
    詹翔很尊重她,妻贤夫祸少,对詹翔而言,她就是一位贤妻,何况这位贤妻和那么多高官显贵之家有所来往,助益极大,詹翔怎敢慢待?
    可惜,虽然如此,詹翔房里还有两个姬妾。
    其中有一个姬妾曾是詹家败落前詹翔的贴身丫鬟,当时年纪小,形容未足,被发卖后几年,又被詹翔赎了回来,因有从前的情分,詹翔待她甚好。另一个是探春怕那姬妾一家独大,遂将自己的贴身丫鬟侍书开了脸,与詹翔做了妾。
    侍书当年同鸳鸯等人颇好,故被鸳鸯买了回来,依旧服侍探春。
    探春心不在后院,且因贾家之风气,对此并不在意,姬妾,玩物尔,惹得自己不高兴发卖了便是,有什么好计较的?何况那个姬妾容貌娇俏,被发卖后难保干净。
    日子一天天过去,探春二十五岁时,终于平安生下一子,浓眉大眼,酷似詹翔。
    此时詹翔在战场上拼杀了几次,已经升到五品了,还给她请封了诰命,凤冠霞帔加身,又喜得贵子,双喜临门,人生无憾。
    人到中年,诰命又升,就在她以为自己在姊妹中过得最好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消息。
    一个是宋公子高中榜眼,喜入翰林,前程可期,一个是连城在江南名声大噪,以布衣百姓之身,成为画坛大家,一字千金,一画难求,甚至得了新帝的召见,他却自惭不如其妻,一时之间,夫妻二人的名声如日中天,门庭络绎不绝。
    宋公子大器晚成,却和妻子迎春伉俪相得,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始终未曾纳妾。连城虽无功名,却成大家,和妻子惜春夫唱妇随,超越许多官宦,被传为佳话。
    探春早已如愿,却觉得略有不足,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有些明白了。
    功成名就,锦衣玉食,如何比得上夫妻恩爱,白首偕老?
    不,她是贾探春,她从来都比迎春和惜春强百倍,她们想要的,一直都不是自己想要,现在的凤冠霞帔,现在的功成名就,才是她的心之所在。
    她的人生,没有遗憾!
    ☆、第107章:番外三
    贾琏出孝后,进京复职,贾赦却留在了金陵。
    当初因贾家出事,贾赦回京后料理完毕,便先买两个绝色的丫鬟一处喝酒厮混,毫无顾忌,此时见江南山清水秀出美人,美人无不是肌肤如玉、面容如花,娇怯怯,水灵灵,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他如何耐得住性子?
    何况贾赦当差也不过地白领钱粮,如今长庆帝很是料理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贾赦自知也在其列,索性不要身上的官衔,上书让给贾琏。
    按例,贾琏不通考核,大约能袭一个和贾珍差不多的爵位,若是凭他的本事,说不定能不降等地袭贾赦一等将军。不过,贾琏从科举出身,于祖上旧爵并不稀罕,又见朝中那些世勋之家皆没有好下场,自家早无了旧部,遂上书推辞,仍做自己的知府去了。
    这次回京复职,又有此事,长庆帝很欣慰地升他为四品。
    纵使贾琏确实才干精明,但升职之快,亦是罕见。虽有人心中妒忌,但想到贾琏推掉了祖上仅剩的爵位,长庆帝有心弥补,也便不再开口了。
    窦夫人本就和贾赦没什么情分,贾赦不肯离开,她却收拾行囊,随着儿子儿媳一块赴任,含饴弄孙,岂不比在金陵好得多?贾赦最是舍不得孙子,如何愿意?据理力争了几回,最终留下了长孙贾芾,也是因为贾琏意欲令其在林家所设书院读书的缘故。
    林如海当初是为了族中子弟,设以书院,过了这么些年,早已名闻天下,求学者络绎不绝,贾琏曾在其中学过几年,自知其中风气,且江南为天下人文之地,才子多不胜数,几乎每回占去春闱大半名额,贾芾在这里读书,比在偏远之地强得多。贾芾年纪不算小了,业生得聪明伶俐,心性稳重,又有林睿在金陵照应,贾琏一切放心。
    这些年太子依然坐镇南京,太子妃也来了,独皇长孙留在皇后身边抚养。夫妻二人极敬重俞皇后,深知俞皇后的见识非他们所及,故亦愿意。
    林睿一直留在金陵,他之升职,也在金陵,倒是和太子越发好了。
    宝钗心有所盼,她提议宝玉也去书院求学,就算因为宝玉的身份不能再从科举出身,但是贾母不在了,自己是妇道人家,终究不能全靠自己,以后还是要靠宝玉的,他才气本就胜过常人,好好上几年学,以后教导学生收取束脩,也是一项进益。
    孝期过后,贾兰贾环皆已有了着落。
    贾兰年纪渐长,李纨忧心其亲事,但因身份使然,自己的节妇名声并不能改变贾兰因贾家之罪而得的身份,贾兰孝顺母亲,提起探春现在的身份,意欲从军,博一个出身。李纨如何舍得?奈何贾兰心思已定,只得含泪应允。
    贾赦对儿子不大慈爱,对这些侄子侄孙一向极好,当初就曾有许诺,闻听其意,立即修书一封,给当年贾家的旧部,现今在平安州的一些人送去,托他们给贾兰谋了个文职。贾兰读书既好,骑射亦佳,这些年一直没落下,贾赦都看在眼里,亦写在信中,很快就有了消息送来,贾赦立刻命几个长随下人送贾兰去平安州。
    至于贾环,他读书虽也有些本事,却知难有进益,难有出身,不知怎地,竟对生意起了兴致。他本来就会察言观色,当年王夫人房中两个贴身大丫鬟彩云彩霞对她一往情深,常偷王夫人的东西给他和赵姨娘,就能看出他的本事了。
    贾赦生平最恨贾母偏心,导致自己偏安一隅,所以颇为欣赏同样得不到贾母喜爱的贾环,拿出自己的梯己给他做本钱,加上贾环自己分得的梯己,不过几个月他就赚了一倍多利润,于是就叫他做生意了。
    李纨和赵姨娘都觉得有了盼头,上面又无王夫人之压,每日喜笑颜开。
    宝钗见状,如何不为自己担忧?如何能不盼着宝玉长进?她细细与宝玉分说明白,极力建议他能学有所成。偏生宝玉脾气执拗,每逢宝钗提起此事,性子上来,甩手就走,气得宝钗面白气急,在丫鬟跟前大失颜面。
    宝玉当初因云雨一事,待袭人与众不同,素日格外倚重于她,当年想同生共死的人,袭人便在其中。谁知自从宝钗进门后,袭人便先被打发出去,仅剩麝月。麝月本就是袭人陶冶教育出来的,有袭人之稳重和平,却没有其短,有晴雯之心灵手巧,亦无其短。宝玉每同宝钗不睦,便往麝月房中去。他生得人物俊秀,举止出众,满腔温柔,独无纨绔子弟之脑满肠肥,朝夕相处那么些年,麝月焉能不心为之动,情为之生?只不过当初房中有袭人稳重在前,晴雯灵巧在后,对待他人虎视眈眈,她两者皆不出挑,不敢出头,自然凡事以袭人马首是瞻。现今宝玉身边只有她一个旧人了,莺儿又是宝钗的陪嫁丫鬟,她自是愿意服侍宝玉。
    一来二去,宝钗不得不为麝月开了脸儿,放在房中,暗恨自己去了袭人,却留了麝月。麝月当年能避开袭人和晴雯的锋芒,留到最后,未必没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
    贾家门楣已塌,宝玉风雅如旧。
    莺儿忍不住抱怨道:“奶奶,竟是管管二爷罢。虽说二爷心地良善,宛如赤子,也不爱名利,才气并未消磨半分,但也得吃穿过活不是?如今咱们家都这样了,他还要用上等的徽墨在端砚中用泉水研开才肯用,那笔须得是湖笔,纸须得是宣纸,读书时要点香,坐卧时要点香,每日用的香,都够咱们半个月的开销了,还不算好茶好饭好酒好衣服好鞋袜。依二爷这么过日子,依老太太留下的梯己能维持几年?去年的收成,压根就不够二爷的用度。”
    宝钗叹息一声,充满了凄凉和心酸,道:“我如何不知其中的道理?你也知道,我不知道劝过多少回,他始终改不了这公府少爷的性子。我原想着咱们家虽败,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终究不用他耕种做买卖,只要他好生读书,将来谋个出路,不至于坐吃山空。你看到他的反应了?甩手就往麝月房里去,半点脸面都不曾给我。”
    她接着又道:“这些年,我也知道宝玉不爱官场禄蠹的性子,咱们家在这上面没有盼头,我也不求他给我挣什么凤冠霞帔、夫贵妻荣,只想让他上几年学,将来开家私塾,教导学生启蒙读书,哪里不好呢?他嫌为官做宰的人是禄蠹,是国贼禄鬼之流,那孩子可都不是罢?个个天真纯朴,他又是真有才气的,偏他不肯为之,想是吃不了这份苦。”
    正说着,忽有丫鬟跑过来道:“二奶奶,二奶奶,史大姑娘来了。”
    宝钗眉头一皱,道:“怎么又来了?”
    和湘云的情分,早在湘云一次又一次的举动中消磨殆尽,何况宝玉是自己的终身依靠,偏生湘云每回来,必跟宝玉哭诉在史家受到的不公,使得宝玉怒发冲冠。当然,宝玉性子使然,无论怎样恼怒,都不会替湘云去史家理论,宝钗方才放心好些。
    来人道:“这下子怕是住下不走了。”
    宝钗和莺儿大吃一惊,都觉得不妙,忙问道:“怎么回事?大老爷当初送了她回去,宝玉竟不听大老爷的决定,接了她回来不成?”
    来人道:“不是呢,是史大姑娘自己来的,哭哭啼啼,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而且连箱笼等物都拉来了。史大姑娘这样堵在门口,哪能不开门?若是拒之门外,反倒让人笑话咱们家了。可巧宝二爷带着麝月姐姐在前面顽耍碰见了,二话不说,接了进来,安置在咱们旁边没有人住的跨院里,大老爷还不知道,已经有人往各处报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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