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年轻的女尼没想到芙蕖的房中有男人,端早膳送来时,见门没关,便自行推门进来了,不料撞见这撕缠的一幕,失手砸了饭,一声不吭就跑了。
    芙蕖的一颗心从高高的云上落回了地面。
    所有的轻浮都一扫而空。
    她叹了口气,抓了谢慈的手指揉着,道:“当年在徽州学艺时,师父就告诫我,见了和尚尼姑,一定要绕着走,寺庙更是万万去不得的,要倒大霉。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她从前只知道见了和尚要输钱,却头一回知道,人也会输。
    谢慈靠她那么近,方才又撩了一身的火,如今仍然稳稳的坐怀不乱,他将手抽出来,对芙蕖道:“你体内如今又凤髓作怪,第一个冬天最是难熬,我给你抓几副药,你养一冬,能缓解很多痛苦。”
    芙蕖点了点头,对他这个过来人的话深信不疑。
    凤髓的子母蛊将来总有要解决的一天,但不能是现在。
    目前时局未定,谢慈的心乱不得。
    芙蕖的意思也是暂且拖着,不必急。
    年轻的女尼撞破了那男女一幕,快步跑回自己房中,捂着脸缓了片刻,心却越跳越快,几乎要冲破胸膛,脑海中的画面挥之不去。
    女尼去了佛堂,端坐念经。
    静慧住持睁眼一瞧,悯然道:“阅袈,你心不静。”
    阅袈低头认错。
    静慧见她神色有异,问道:“出何事了?”
    佛前诸位师父师叔都在,阅袈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将所见所听都说出了口。
    一位师叔道一句“阿弥陀佛”,忙在佛祖面前告罪,几声念叨之后,对静慧道:“住持师姐,他们于佛寺中行如此不干不净之事,于佛祖乃是大不敬啊。”
    静慧叹息一声,转身对断尘道:“师妹,你如何看法?”
    断尘眉眼慈和,稳稳的拨着佛珠,道:“若说不干不净,空禅寺地上地下早就脏了,佛祖大智大悲,大愿大行,自会降惩。”
    一番话让众尼心里都不是滋味。
    她们是没有本事。
    既不能将地下那些伤天害理的贼子撵出寺,也不便将那对佛前胡来的男女说教。
    那男人或许好说话,对佛门重地还存有一两分的敬重之情,但那女子绝不是善茬,更不是俗人。
    她根本不在乎佛家的因果报应一说,在禅经面前自然是油盐不进。
    静慧在佛前低头:“不能护持佛法,实因弟子无能,愿佛祖保佑,早日安然度过此劫……”
    谢慈的属下按照交代,带了药回来,谢慈亲自在院子里架起药罐子,熏得整个院子都是浓重的清苦味。
    当天夜里,第一碗药端到了芙蕖面前,芙蕖低头尝了一口,皱眉:“好苦。”
    并非她不能吃苦,实在这药苦得离谱,芙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尝过这比胆汁还难以下咽的汤药。
    她问道:“是什么方子,给我看一眼。”
    谢慈:“我念给你听,金钱白花蛇……”
    芙蕖:“……停。”
    只停第一个药,她就不想再深究了。
    谢慈在这件事上显得没有商量的余地,他说:“喝了。”
    芙蕖捏着鼻子,一口气全咽了下去。
    碗里一滴不剩。
    谢慈在她垂顺的头发上抚了一把,道:“乖。”
    芙蕖喝了口茶,唇间的苦涩挥之不去,有几分赌气意味的一偏头,躲开了谢慈的手。
    两个人彼此错开目光,沉默着,谢慈手落了空,转而顺势捏上了她的耳垂。
    芙蕖进了空禅寺之后的装饰太素了,身上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耳上少了明珠的点缀,连双眸看起来都少了几分神采。
    谢慈手游离在她颈侧的位置,终究克制没再进一步,说:“睡吧。”
    他盯着芙蕖合上眼,才端了药碗出门。
    夜里后院传来狗吠。
    因为地底下日夜赶工动静不停,所以狗都睡不安稳。
    断尘沿着寺中的院子检查灯油,正好到了客房的院外,与正往外走的谢慈正面相遇。
    谢慈停住了脚步。
    断尘臂弯上挂着灯笼,远远的问候了一句:“施主腿伤可大好了?”
    谢慈没说出话,局促的一点头。
    断尘错过身,率先离去,于她而言,相遇是偶然经过,坦荡离去也是应该的。
    她是出了家,断了尘缘。
    但谢慈终究还是俗世里打滚的凡人,他连权势荣华都尚未参透,更遑论深刻入骨的血缘羁绊。
    倘若他这位母亲如同那死鬼爹一样不是东西,恨也就恨了,断绝关系终生不见也没什么。
    可她偏偏不是。
    二十几年前,她在侯府受尽了虐待和磋磨,也要将他生下。
    一封手书,留了他的表字。
    一封家书,托他外祖父终生照拂,直到数年前外祖病逝,还将一半的家产记在他这个外姓人的名下。
    怎能割舍的下?
    芙蕖喝了药,今夜睡得出奇的早,灯还亮着,困意便漫上了头脑,伏在枕上,不知不觉就睡沉了。
    在陷入深眠的那一刻,她脑子里如一根利骤然针刺了一下,是她自身的直觉和警惕,她有清醒了一瞬,然而仍是没抵住汹汹而来的倦意,心不甘情不愿的睡了过去。
    药里应该有放助眠的东西。
    满腔质问的话须得留到第二日了。
    可这一觉实在是好眠,连梦境都是一片绚烂的泡影,她整个人仿佛轻飘飘的浮在云上,日头走至正中天时,她才悠悠转醒,神识虽然醒了,但眼中还映着虚空中的美里幻境。
    醒后足有半刻钟的功夫,才缓缓想起身在何处。
    ——药有问题。
    第92章
    想到这一点,芙蕖心里豁然开朗。
    这一段时间里,谢慈的所有妥协和亲昵,都变成了目的不轨有所图谋。
    他是为了放松她的警惕,以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给她用药的目的。
    芙蕖在第一时间里想去质问他,但是已经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这其实并不是她本能的反应。
    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陌生的,不熟悉的,甚至是关系一般的旧识,她都不会有如此冲动之举。
    秘而不宣,以不变应万变,查清对方的目的才是最妥当的应对方式。只因为这个人是谢慈,所以她心乱了。
    芙蕖闭上眼睛,按捺住心里的不安和冲动。
    她应该要冷静下来。
    人在冲动的时候不可以做任何决定,否则一定会后悔。
    谢慈好像掐准了她苏醒的时间,在早膳端进来之前,院子里的药味便弥散开来, 第一碗药比饭还要更早出锅。
    谢慈站在床前,手里端着药,送到了芙蕖的嘴边,说:“昨夜里睡得可好?”
    芙蕖看着他,说:“好,一夜无梦。”
    谢慈示意他喝药。
    芙蕖接过药,端到了嘴边,在喝之前,问了一句:“你给我喝的药里面究竟放了什么?”
    谢慈坦然回答:“补养气血,静心安神。”
    芙蕖垂眼盯着碗里的药,在谢慈的注视下,有些犹疑、有些艰涩的端起了药碗一饮而尽。
    这次喝的太急了,汤药在口中咽不下去,苦涩让她的整个舌根的发麻。
    谢慈挥袖坐了下来,猝然伸手扳住了她的后脑勺,芙蕖仓促间慌乱不知所措。谢慈便趁人之危,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举动,这也是一个令芙蕖万万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吻了上来。
    一片柔软纠缠在她的唇间,口中苦涩的药被渡走了一半,而对方也染上了那种难以言明的味道,谢慈的喉咙下咽,分走了她的药。
    从开始到结束,芙蕖僵在了原地好似不会动作了。
    “你……”
    谢慈说:“这是专门为你配的药,相信我,不会算计到你身上的。”
    芙蕖终于回过神,歪头看着谢慈,她多么了解他啊,信,是一定不会信的。
    但是面对谢慈要做的事情,她做不了干涉。
    白天喝了药之后,却没有那种昏昏沉沉的睡意,芙蕖只在午后休憩了一会儿,药确实有安神的作用,让他觉得此生从来没有像这样轻松的时刻。
    也许是空禅寺里的生活太安静了。
    谢慈只在这里静静的等着铸币的工匠们完工。并没有很积极的去追究崔字号的意图。
    他每日早晚专门负责盯着芙蕖喝药,偶尔与断尘大师有些近距离的擦肩而过,再到三娘那边催一催他办事的进度。
    从日出到日落,从清晨的第一碗药,到入夜后的最后一碗药,这一天便算是过完了。
    自从那日第一次吻过之后,在芙蕖这里便像是开了荤,那种感觉越回味越醇厚,谢慈每每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落到她的唇上,而对于芙蕖来说,谢慈的眼神是比他的动作更致命的存在,她总是要避开,才能把持住冷静。
    而唯有一件事,谢慈追究的脚步一直没有停——鼓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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