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安是个圆滑人,说话办事都漂亮。
    但吉照实诚沉默,天生的不会说谎。
    芙蕖点了她的名字:“你来告诉我,你主子最近睡得好不好?”
    吉照站在靠后一点的位置,垂手侍立着,听了这话,回道:“不好。”
    芙蕖:“不好?”
    吉照说:“是,安神香对主子已经不起作用了,即使用过了量,也与寻常无异。”
    芙蕖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心里往下坠了一下,问道:“多久了?”
    吉照说:“半年多了。”
    芙蕖搁下了扇子,半天没再出声。
    吉照见她没别的话要问了,又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晚一些时候,谢慈摹出了玉珏上的图案,卷在一张羊皮纸里,带回房间。
    彼时,芙蕖已经听到更漏声逐渐从浊转清,算计着是快到卯时了,但外面仍是漆黑一片。
    谢慈移了灯在床前,芙蕖撑起了身体,谢慈将画纸摊开在她的膝上。
    芙蕖歪了一下头,费了半天劲,才分辨出正反方向,但该看不懂还是看不懂。
    “什么东西?”她问。
    “有山,有水。”谢慈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说:“像地图。”
    第119章
    “地图?哪里的地图?做什么用的?藏宝图?”
    芙蕖紧跟着冒出一连串的质疑。
    谢慈摊手:“你这样问我,我也是不知道的。”
    芙蕖见他的模样一点也不着急,似乎并不在乎,抿了唇,沉思了片刻,将裱在羊皮纸上的地图折了起来。
    谢慈:“你的表情似乎不高兴,这么点事就值得你烦心?”
    芙蕖说不是,她道:“可叹我空活了这些年,去过的地方却不多,大燕朝的江山河海,我都没有见识过。”
    谢慈:“你倒是不知足……”
    多不多,少不少,得看跟谁比。
    芙蕖若是拿自己跟寻常闺阁里的姑娘比,她领略过的地方其实不算少,从扬州到燕京,师从徽州,借居南疆,亲身拜访过南秦皇室,还追随谢慈的脚步往北境走过一遭,途径兖州、翼州。
    芙蕖心中仔细一思量,又说:“我也不是心里没数,只是还想要更多一些。”她侧头望着谢慈:“你走过的地方必然比我要多,你见过河山见过天地之后,你还舍得离开吗?”
    谢慈说:“见过,所以想埋在这片锦绣山河里。”
    芙蕖心里不受控制的一颤。
    谢慈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影子。
    一个人的眼睛里可以盛放的东西太多,尤其是像她这样漂亮干净的眼睛,自有一种凛冽清澈,可以容纳的下任何东西。
    谢慈忽然觉得,她的眼睛里,只放他一个人,有些太单调乏味了。
    他说:“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一个地方,说说你想去哪?”
    芙蕖想了想,指着膝上的地图,说:“我想去这个地方。”
    这是真心话,不是开玩笑。
    谢慈神情有些微妙的顿了一下,道:“你再想想,还有很多更有趣更美的去处。”
    芙蕖能说出口的话,必然是心里已经定下了的。她说:“我就要去这个地方。”
    谢慈一阵无奈之后,终也点了头,说好。
    芙蕖全然地相信他。
    只要他答应了,就一定会有办法。
    竹安和吉照准备了热水供他们沐浴擦身。
    谢慈在起身前,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床头的绫子架上,芙蕖目光追着他的手,望过去看清是她在苏府当做暗器用的银簪。
    芙蕖在见到谢慈之后,便早将那不值几个钱的玩意儿丢开了,不料竟又被他收了回来。
    簪子已经用废了,卷了尖,杆子也弯了,流苏也碎了大半。
    谢慈:“你的东西。”
    芙蕖说:“不要了。”
    谢慈边走便嗯了一下,是听见了的意思。他随手将脱下的衣衫搭在了外面的屏风上,那一头没点灯,绣屏后一片漆黑,连个影子都透不出来,芙蕖听见了他没进水中的声音。
    仿佛已看见了那氤氲水汽中影绰的风光。
    谢慈屏退了伺候的人。
    竹安和吉照端着热水和帕子给芙蕖擦拭身体,她的伤口不被允许碰水,解下了衣裳,帕子从水中捞起,滴滴答答的落下一片声响,传进了谢慈的耳朵里,他闭上眼,对他来说,外头那看不见的暧昧,又何尝不是风景。
    谢慈抓起干净的外袍,一身湿淋淋的走出来时,芙蕖正斜倚在贵妃榻上,微微向一侧垂着头,乌发顺过肩头,竹安和吉照正舀水打湿她的头发。
    水中泡着女子常用的椒叶,是一种很馥郁的香,成丝成缕的漫溢在房间中。
    竹安是做惯了这种细腻差事的,一舀水只半满,从芙蕖的发间倾到下来,像极了山间的溪水流动于密林之间,潺潺有声。
    谢慈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看着竹安有条不紊的动作,忽地一抬手,按住了竹安的腕子,从她的手中拿过葫芦形状的瓢,墨色的宽袖在铜盆的边缘蹭上了水迹,他也全然不在乎……
    芙蕖猝然睁开眼。
    感到到有一双手插进了她的发中,循着水流下的方向,将她的头发一顺到底。
    谢慈这份难得的温情,让她想到了黄昏时悬在天边将落未落的夕阳,温柔地映出了漫天的朝霞,昭示着它的气数将近。
    而一想到这里,芙蕖心里就惴惴的稳不住。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尽在掌握中。
    总有那么几件无能为力的事,是要听天命的。
    凤髓之解法,以母引子,极其凶险。
    没有人能保证万无一失。
    芙蕖手中有了方子,也有了法子,她所能做的所有就是安抚住自己焦躁的心,静静地去等一个结果。
    谢慈头一回帮女人做这种事,到底还是不得章法,几次手下失了分寸,弄湿了他一身新换的衣裳,也芙蕖轻薄的月白色寝衣。
    浅色的丝缎沾了水,便开始透出里面的好春光,偏偏芙蕖仿佛毫无知觉,睁着眼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神识早就游走于天迹之外了。
    等谢慈镇定的用毛巾将她的头发拧起的时候,贵妃榻的四角已经都泡在水里了。
    见芙蕖仍然在走神,谢慈摁了一下她的肩膀,芙蕖顺势躺倒在他的膝上。
    谢慈的手掌落在她的发顶,泄出了几分真气,暖烘烘的把玩着那三千青丝。
    天光有了亮色,透过窗户,落下晦明又黯淡的光。
    两个人依偎在狼藉中的身影也在这一刻显得明白起来。
    芙蕖枕着他的膝盖,眼睛逐渐恢复了神采,又怔怔望着地上的水汽,说:“我改主意了。”
    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谢慈不解其意。
    芙蕖解释道:“你方才问我想去什么地方,我答错了。现在我改主意了。你说你在寿石山置办了一处庄子,改日得空带我去吧。”
    谢慈已将她的头发摆弄了个半干,动作依旧轻柔,应了一声:“好,正好更冷的天气要到了,庄子里引了地龙,烧得四季如春,你会喜欢的。”
    芙蕖重复了一遍:“是,我会喜欢的。”
    如果终有一日到了不得不结束的时刻,她会选择将脚步停在喜欢的地方。
    谢慈在她的后肩处托了一下,芙蕖坐起身,谢慈道:“休息一会儿。”
    芙蕖摇头:“天亮了。”
    白天就该干白天的事。
    她坐在妆镜前拿了梳子,随手将头发绕了起来,挽成一束。她拉开挂着小铜锁的抽屉,原想挑根素净的簪子,可手下一顿,里面的东西早叫她挪走道棠荷苑了。
    谢慈的手在这时伸过来,在她掌心稍往下的地方,拉开了另一个抽屉,里面净是男子束发用的玉簪。
    他不说话,芙蕖已明白他的意思。
    葱白的指尖下挪,在那清一色素净到极致的款式中,选了一只墨玉质地的留用。
    谢慈在镜子里看着她将簪子别进了浓密的发间,几乎要与那墨色融为一体,辨不出你我。
    芙蕖起身,说:“我去看苏姑娘。”
    谢慈侧身让开她身后的路,将一件棉袍抛进了她的怀里,说:“走吧。”
    苏慎浓是被谢慈的部下带回来的,暂且安置在后院的客房中。当年苏慎浓在谢府以未婚妻身份暂住的时候,住的也是那间屋子。
    谢府从宫中请了御医,给苏慎浓疗治了外伤,又配上几贴内服的汤药,御医说不必着急,苏慎浓的身体无碍,许只是受到的惊吓眼中了些。
    芙蕖到的时候。
    苏慎浓正好结束了一场混乱的噩梦,惊魂甫定地坐在榻上。
    谢慈靠在外面的栏杆上,望着院子里挂了霜雪的梧桐。
    芙蕖在屋中招呼人多加了两个熏炉,又将床幔换成了厚实遮寒的料子。
    苏慎浓看着芙蕖就这熏炉上的炭火,烧热水泡茶,说道:“我做了好多个梦。”
    芙蕖顺着她的话问:“你梦到什么了?”
    苏慎浓:“梦到了人,很多人,亲人,朋友,还有一些不相干的人……可无论是谁,都不理我,将我抛在外面的冰天雪地,我独自走了很远,敲了很多门,最后只有一户人家开了门,却放了狗追我。”
    芙蕖盯着陶壶里的水沸了,用手帕垫着拎出来,说:“毫无逻辑的一个梦,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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