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愈斟了一杯热酒递给她,芙蕖推开,摇头,她无法理清其中的缘由,使得她整个人现在既迷惑又混乱。
    不过有一点陈宝愈敲打在了她心上。
    ——还不着急呢?
    芙蕖蹭的起身,带倒了面前的小几,刚烫好的清酒洒在了地上,杯子也顺着木阶滚了下去。
    陈宝愈一挥手,有貌美的丫头上前轻手轻脚的收了。
    芙蕖说:“我带人回去了。”
    陈宝愈坐在席上,微微抬头,望着她说:“倒也不必这么急,等明日天亮再走?”
    芙蕖目光垂下,摇头,说:“等不了,现在就走。”
    陈宝愈还想再挽留一下:“你现在上路,两个时辰就天黑,你照样要在徽州境内找客栈落脚……”
    芙蕖决然道:“可以不歇,现在就走!”
    陈宝愈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谢慈这一路的折腾,怪可怜的,幸亏有醉浮生吊着,否则就这么一路,不死也得磋磨掉半条命。
    第127章
    芙蕖一边赶路,一边掐算所谓的半年。
    半年前,约莫正是盛夏之迹。
    那会儿谢太妃仍住在谢府后院的小佛堂里呢。
    她是什么时候动手下的毒?
    近半年她定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谢慈的。
    莫非是半年前?
    芙蕖不敢相信。
    一种毒物能在身体里潜藏半年而不发作,简直匪夷所思?
    芙蕖感觉她好似在算计里被人牵着鼻子团团转,却始终碰触不到真相,而这一局,或许连谢慈也没勘破。
    “说实话,我们这事儿办的有些早了……”
    芙蕖在车里自言自语:“你最初的打算,肯定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办事,你是因为下药的事儿败露了,怕我起了警惕,坏了你的算盘,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一咬牙,提前办了,是吗?”
    “我们还没真正等到海晏河清的那一日呢,你怎么就着急了?”
    在芙蕖昏睡的那两天里,她想象不到谢慈安排了多少事。
    事情没头没绪总是做不完的,她了解谢慈的性子,有些事情他是可以轻易拿得起,却很难放得下,终其一生看似淡然,实则留下的都是遗憾。
    南华寺至今仍有朝廷的人守着,更有谢慈安排的属下暗中盯着。
    南华寺早已彻底封了门,不接待任何香客,成了独立于山间的一座孤独所在。
    芙蕖那朴素的小车在山门的守卫那里遭到了阻拦。
    好在她事先打点过,出示了谢慈随身常戴的一只玉扳指,便畅通无阻的被迎进了寺中。
    如今的南华寺住着两个女人,也不知她们相处的如何?
    芙蕖相见谢太妃,没废太大周章,只不过是在院子里多站了一会儿,又在没有火盆的禅房中喝了整三壶苦到舌根的六安茶,才终于见着姗姗来迟的人。
    谢太妃空顶着一个居士的禅名,打扮却着实不像那么回事,一身堆叠的锦绣翡翠金银,恐怕比宝殿中的金佛还要熠熠生辉。
    她对着芙蕖灿然一笑:“你来啦?”
    仿佛早就料定了她会来一样。
    芙蕖已经有很久没正经贴过妆容了,一身的素净,不用想也知她现在与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妃根本没得比。
    而且芙蕖发现很可怕的一点,许是南华寺山好水好,没有勾心斗角的算计,谢太妃的脸色看上去比半年前还要容光焕发。
    芙蕖只能感叹,南华寺当真养人。
    芙蕖应了她一句:“来了。”
    谢太妃第二句话便问:“我那弟弟呢?”
    芙蕖说:“车里。”
    车里支着熏炉,有竹安守着,安枕而卧,比在外面吃冷风空等要舒服多了。
    谢太妃摇头笑着叹道:“看来是时候到了啊,我竟没想到这么快,他睡了有几天?”
    芙蕖在来时的路上就在掐着指头算,答道:“三十七天了。”
    谢太妃点头,带着头上的珠翠叮当作响:“不错了,你能查到碧海阁,能查到醉浮生,还能查到我身上……我还以为你们在燕京的富贵丛中,早把我这个与青灯古佛作伴的姐姐忘到脑后了。”
    她倒是把自己说的很可怜。
    芙蕖一笑,不置可否,直入正题:“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谢太妃毫不犹豫道:“半年前。”
    芙蕖摇了一下头,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
    谢太妃便打断道:“你是不是想说不可能?”
    “世上没有绝对之事。”芙蕖说:“我想问问您是怎么做到的,又是为何要如此?”
    谢太妃与这古朴的禅房格格不入,她说:“你不知道醉浮生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它不仅是精心研制的毒,而且还是一种酒曲。他最爱喝什么酒?”
    面对谢太妃的忽然发问。
    芙蕖道:“罗浮春。”
    在外头他向来克制,不多饮一口酒,但在谢府中,常常随处可见的酒坛,是谢府中人自酿的。
    芙蕖何等通透,一点即透。
    用酒曲酿成的罗浮春,意味着谢慈在这半年内,喝的每一口酒,都是毒。
    芙蕖被他用糖渍梅子喂药骗得团团转。
    他也没好到哪去,服毒半年,都不曾有过任何警惕。
    谢太妃道:“他仗着凤髓那高高在上的奇毒,从不把别的毒放在眼里,也不怎么注意入口的东西,才给了我乘虚而入的机会。但醉浮生是碧海阁耗费十几年心血研制而出的药,其毒性不在凤髓之下,两者在他的身体里,谁也不能抵消了谁,便成了一种互相博弈的平衡,勉强维持在各自的地界里,不曾跨雷池一步。”
    而那日,凤髓从他的身体里彻底抽走,醉浮生便有了机会侵占了他的身体。
    谢太妃:“你问我为什么?倘若不是他体内的醉浮生奏效,当日凤髓抽走的那一瞬间他必死无疑。”
    芙蕖心里浮起一个猜测:“你是为救他?”
    谢太妃:“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可能?”
    芙蕖没说话,沉默就是态度。
    谢太妃笑了笑:“谢家人对凤髓的研究不比你少,你以为醉浮生是怎么来的——是十年前,我爹登上碧海阁许了三个人情,才求得掌门许诺制此能抗衡凤髓的毒。”
    既不得解,也许能克。
    谢老侯爷的独辟蹊径的思路,让他尝试了这一招。
    可谢老侯爷死的有些早,没能等到醉浮生的问世。
    谢太妃:“凤髓离体的那一瞬间,是毒性最烈的时候,它会在那一刻抽走人的所有的生气,醉浮生留于体内方可与之抗衡。在凤髓抽离之际,醉浮生只要先一步毒发,便能令他挺过那夺命的一瞬。只待他脉象平稳,再解醉浮生之毒,便算是功成了。”
    芙蕖仍觉得这一切环环相扣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她问:“你怎料定凤髓一定会从他的身体里抽离?”
    谢慈用养得又尖又长的指甲,指了一下芙蕖的后颈:“那日在谢府的小佛堂,你暗示我遣退了左右,拨开头发,给我看了你的伤口。”
    是有这么件事。
    芙蕖那时虽引了母蛊在体内,却不知该如何使用,亮给谢太妃看的初衷,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些指点,但谢太妃当时并未给她只字片语的回应。
    谢太妃:“我见了你那伤口,便知道该着手给他安排醉浮生了。”
    芙蕖因没有得到线索而暗自失望,却不知谢太妃已经开始给他们设局了。
    “说实话,我没办法预知你们之间到底能活哪一个,但这救命的东西下到他体内才是最稳妥的。如母子蛊相引到他的身体里,他即使不用我这醉浮生,也会安然无恙。”谢太妃微微摇头:“我从不认为他会舍了自己的命救你,就算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我也不信。”
    谢太妃是不愿意相信,却由不得她不信。
    唯一的生机自是要用在谢慈身上的,芙蕖心里没有半点波澜,对于谢太妃而言,她那本就不多余的善心,肯对自己的弟弟伸把手,已是难得了。
    芙蕖早就不会为了旁人的放弃而折磨自己。
    除了谢慈,她不在乎任何人的态度。
    她也从不把指望靠在谁身上,她知道,孑然一身的她谁都靠不住。
    芙蕖向谢太妃伸手:“解药。”
    谢太妃同样对她伸手:“鼓瑟令,来换。”
    芙蕖说:“鼓瑟令我没有带在身上。”
    谢太妃隐隐有翻脸的迹象。
    芙蕖紧接着说:“别急,我现在就可以叫人回扬州取,但你要它做什么?谢老侯爷留给鼓瑟令的不过百余人,现下乱局已定,四方安宁,你要这百余人来南华寺给你扫地么?”
    ——“真会说笑。”谢太妃收回了手,“确实百余人没什么用,但我知道,我爹给你留鼓瑟令的时候,还交代了遗言让你替他办事。我就是想知道,他让你做什么?”
    “老侯爷给了我一张名单。”芙蕖平静地说:“名单上有四十七个人,都是先朝因誓死追随老侯爷,而被无故处置的战袍兄弟。他们多被流放在边关或蜀中,名单上记着他们的名姓和所在,有些已经死去了,有些还在活着受苦,老侯爷说,若有朝一日得见云开月明,让我去找到这些人,该接回家的接回家,该体恤的体恤,而那些已经死去埋骨异乡的,也都迁回故里安葬。”
    谢太妃的表情变得错愕。
    芙蕖说:“谢太妃,鼓瑟令可以给你,你若是想承先父遗志,完全这些事情,也是合情合理的。”
    谢老侯爷膝下子女两个,却将死前最放心不下之事交给了一个外人去做。
    芙蕖猜不他老人家的心思,却能觉出其中别有深意。
    谢太妃安静了片刻,一抚广袖,说:“罢了,我不爱揽这出力不讨好的活,一块破牌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芙蕖又开口跟她要解药。
    谢太妃说:“把他安置进屋,解药方子已配齐,但需要熬制三日。”
    三日,芙蕖只做了一件事情,煎雪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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