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因走到蒲团前跪下。
    林业绥亦是。
    第117章 显怀
    范氏逝后, 谢贤循礼,手中执杖,为妻服齐缞一载,期间不再入尚书省处理政务, 于家中居丧, 旨在抚慰儿女痛失母亲的哀痛。
    谢晋渠、谢晋滉、谢晋楷身为人子, 因父亲尚在, 不敢逾越过父亲去伸张对母亲的敬爱,如是服杖期一载, 而非三载。
    谢珍果作为在室女,也需服一载杖期。
    宝因与大姐谢兰因、三姐谢絮因是出嫁女, 则要服不杖期九个月。
    *
    转瞬又一年八月。
    蒸蒸热气逐日攀升, 飞鸟因此而死, 池鱼被困在干涸的泥中。
    微明院的那片斑竹中,也搭起了凉棚,内里设有竹床, 专供女子在夏日里歇息纳凉。
    眼瞧着快到日头最炎的时候, 玉藻一边吩咐着那些侍女婆子抓紧去收拾好竹床, 拿些饮子和石榴酸果摆上,一边挑起门口的竹帘进到正屋叫人。
    便见这一载多来因守孝而愈发清瘦的女子握着卷竹简放在矮足小几上, 手指轻轻压着卷起来的竹片往外翻滚。
    玉藻路过瞧了眼, 转道去里间拿盂盆:“大奶奶这又是要为谢府太太抄写救苦经书?”
    宝因已在今年三月底便除丧,身上不再是素白,而是穿着花青宽袖交衽上襦与及足的皱纱裙, 镶边的襟袖绣有宝相纹, 宽博的纱裙外亦罩着绿沈连枝花草纹的长围裳, 两肘间还有一绿沈色的续寿巾从身后绕过, 自然垂下。
    孝期的清臞也在这五个月里被慢慢温养了回来,只不过近来吐得勤,还未回到之前的丰腴。
    她寻到昨日抄写的地方,止住动作,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玉藻端着盂盆出来,赶紧先拿去屋外放着,吩咐了个婆子拿去倒掉并清洗一番后,又重回屋,答女子的话:“好像是廿五。”
    额间香汗泌出,宝因拾来手帕,轻滚几下,长睫半掩杏眼,视线不轻不重的落在竹简之上:“那没几日了。”
    谢府一众主子在六月底守完的孝,说是商量着要在八月廿九为范氏再办最后一场济幽度亡斋醮的法事。
    这些经文,便当是她为这位嫡母最后所尽的孝心。
    怎么说也是一场母女,那位太太与这位大奶奶在谢府柔情的时候自然是有过的,玉藻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不去抄经,眼睛笑着往女子系着松绿腰带的地方看去:“那何不去外边竹床上坐着,屋里到底比不上那里凉快,我也叫人去收拾了,你本来就有这类暑夏里的顽疾,如今腹中又怀着一个,不得更加仔细小心,哪能再这么受热。”说着就走去小几前,欲要帮忙收拾,“这些东西我给拿过去就成,大奶奶只需走一走,对腹中孩子岂不也有好处。”
    宝因思忖半刻,浅笑点头说了句“也好”,而后从榻边起身,微微弯腰将裙裳理好才下脚踏,一面摇着面妃色绢扇,一面缓步去到屋檐下。
    从长廊绕去竹林那边时,续寿巾随着步履飘逸,如风拂柳。
    她另一只空闲着的手则不动声色的掩在有些显怀的腹部,于除丧两个多月后怀上的,故好几人都说这个孩子是逝去的范氏托送来她这里报答恩情的,只因那时是林业绥从宫里请回的谢贤。
    算来也已孕有三月。
    神思刚回笼,便有侍女提醒道:“六娘来了。”
    宝因止步回身,往远处觅去。
    紧接着便是一句几载来都不曾改过语调上扬的“嫂嫂”,林却意也来到跟前,有礼数的万福。
    走完长廊,宝因小心下了石阶,走在平地,才敢侧目仔细打量着身旁的人:“身子可有好些?”
    这一载多来,林却意的痒咳时不时就要犯,咳出血丝来也已成了常事,气血始终都是亏损着的,不咳的日子里也需吃着补气补血的药丸,要是咳,吃的药便更多。
    因着这顽疾,婚事也耽搁着,王氏觉得无碍,坚持认为是命理的事,结婚生儿便好了,宝因却想等等,再给她养养身。
    婚姻一事议倒是好议,可嫁过去后,怕便没这样的好时日能养着,再说刚娶的新妇日日吃药,时日久了,那府姑氏恐也没有好话相待,反受委屈,心中有苦都难言。
    好在林却意她自个倒也没什么过多的烦忧,眼下听了,立马嬉笑道:“若不好,妈妈怎肯允我来找嫂嫂。”
    宝因闻言一笑。
    去至竹床边后,林却意先瞧到了床几上所摆的卷叶边绿色高足盘,内里盛着红彤彤的石榴粒,煞是好看,她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上前执着喝饮子的玉匙便舀进嘴里。
    下瞬,便被酸到闭眼嘶牙。
    站在凉棚前阅账目的宝因被这动静猛然吓了一跳,紧着转身看人,待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眉眼间的忧色渐渐褪去,哑然失笑:“还不赶紧吐出来,再这么含着是生怕你这牙齿酸不掉?”
    来送账本的红鸢也歪头看去,忍俊不禁道:“这是大奶奶止吐吃的,特地从归义郡运到建邺来的,前儿大娘子刚贪吃被酸到眼泪流个不停,大奶奶哄了许久才好,怎地今儿娘子也这样,倒不亏是玩在一处的姑侄。”
    林却意赶紧吐在手帕里,而后嗤了声:“瞧着怪好看的,谁知是个酸芯的。”
    宝因看完账目,递交给红鸢后,走去一旁食案旁,从赤玉罐中擓了些石蜜,浸入放到温热的汤水中:“归义郡气候不齐,盛产这样的石榴,听说是还要配着香辛料吃的,为的就是这个酸味。”搅匀融化后,她端起蜜水,拿去给竹床边的人,婉顺道,“压压嘴里的酸味。”
    林却意捧过,低头喝了口:“说起来倒不见大姐与二哥。”
    脾胃与胸间的呕感又在作祟,宝因抬手抚拍着胸口,连忙捻了颗石榴粒送入唇舌间,轻嚼几下,吞咽进喉后,往院里排屋那边看去:“他们在睡着午觉,怕还要小半个时辰才能醒。”说罢便笑着吩咐眼前站着的侍婢,“去拿些蜜饯果脯出来给她解解馋。”
    红鸢殷切欸着离开。
    转身正好与抱着一堆竹简与写经纸的玉藻错过,两人笑着招呼一声后,一个抬脚去了院里,一个走去凉棚,禀与女子说道:“三太太来了。”
    宝因抬头,果然有一妇人穿梭于长廊中。
    看到长辈来,林却意不敢再坐竹床,赶忙起身让了座,叫侍女去给自己搬来方杌。
    方杌搬来,出了长廊的王氏也朗笑着过这边来:“我刚到勤慎院看了航姐儿她们过来,想着来都来了,若不来这边瞧瞧我们绥大奶奶,只怕日后吃味,又要来埋怨我了。”
    宝因脱下肘弯处那条垂落如深潭之水的续寿巾,递给旁边的侍女,顺着妇人的话,故意玩笑道:“叔母来不来倒是不打紧的,我只关心慈航怎么不来?”
    王氏一边伸手欲拧女子的脸,一边认真答复起来:“本是要来的,那个小的有些不适,航姐儿不放心。”
    宝因也没躲闪,眉心蹙着:“礼哥儿病了?”
    袁慈航是在今年正月里生的林礼慎,比那个大的倒不怎么爱生病,生下来八个多月,连喷嚏都少打。
    甫一听到,不免惊诧。
    瞧着女子虽有光泽却还没丰盈起来的脸颊,王氏终究是没能狠下心,改拧为摸:“舌苔有些发黄,身子发微热,今早起来拿药吃了,我瞧的时候可顽着呢,你也不必为此多想,她知道你这个长嫂为了母亲逝去的事一直在劳神,又有了身子,心里想着你念着你,特地不叫人透风出来的,怕的就是你不顾自个的过去东府。”
    宝因笑起来,顺手从红鸢手里的盘中拣了个樱桃蜜饯,亲自塞到妇人嘴里:“难为你们都顾着我,也没什么可孝敬的,只有这个了。”
    王氏也张嘴吃进去,笑眯着眼说道:“我瞧这便挺好。”随即,看向一旁,“六姐可还在吃着药。”
    听到妇人说的话,林却意脸色闪过一瞬的郁色,而后粲然:“日日都在吃。”
    没一会儿,乳母便把睡醒的林圆韫带了过来,还有三月多便要过四岁生辰的人,话已会说,正是最好玩的时候。
    林却意姑侄两个在一处顽着。
    王氏又转头和女子续起了前面的话头:“倒是筠姐儿说要来看看你,去勤慎院刚巧碰到她在那里和航姐儿闲话着,要回沧海院去换身衣裳再来。”
    林卫隺今年满的十七,六礼在四月便已走完,所议的妻子正是河东裴氏的女郎灵筠,和裴爽出自同支,论辈分还是他的侄女。
    皇权回收,裴灵筠这个堂叔父,近一载在御史台也是大有作为。
    宝因坐在竹床边,轻摇着纨扇,不禁笑嗔道:“我有什么好瞧的,要劳你们一个个的如此费心,改明儿我不去你们那里一趟都是万万不能的了。”
    一抹精光从王氏眼中闪过,只听她逗趣道:“人来不来倒没什么打紧的,礼到也就是了。”
    心中宁静,体热渐散后,宝因放下纨扇,抬眼笑着辩道:“那可不依,我人不去,叔母怎会知是我送的,岂不是为人作嫁了?”
    妇人满眼都是长辈的疼爱,很快又道:“不知道罹哥儿今年岁末能不能回来,再不回来,怕郭氏那边要心有所想了,白白等着算什么,你也叫绥哥儿想想法子,把人先从南边调回来,把礼先行了。”
    林卫罹也满了十九,议的是太原郭氏昭阳房的女郎圣窈,与孙府二夫人出自同族,说来还是先为他议好的婚,去年腊月议的,但因为他在南方,亲迎礼暂时难以完成,取舍之下,便让林卫隺先行了最后一礼,总不能始终等着他四哥,像之前林卫铆那般。
    宝因展开竹简,又铺开写经纸,垂眸不语。
    谢贤居丧,王宣早便主动选择急流勇退,又有昭德太子之事,郑彧独身一人在朝堂,形单影只,不过是只被圈养的鸟。
    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皇帝已丝毫不再收敛自己的性情,磨折三族成瘾。
    且三族式微,天子掌权,对世族自然便会愈加防范,谨防再次出现凌驾于上的权势,开始压制世族,提李氏宗室的地位,已连续重用多位宗室,寒门虽用却少,或许是对世族杯弓蛇影,渐有苛政的势头。
    男子也是履虎尾,愬愬。
    这时若将在军中的林卫罹调回,皇帝必会警觉林氏,处境不会比现在更好。
    她执毫笔,蘸墨写下经文:“我会与他说一说的。”
    话刚说完,林真悫忽步履踉跄的直奔而来。
    “阿娘。”
    乳母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护着,行至凉棚,忙在女子跟前笑着解释:“二哥刚醒就要找大奶奶您。”
    林真悫六月才满的两岁,明明一处长大,可比起他阿姊的性子却要沉稳内敛一些,不喜与旁人相处,除了照顾他的奶妈,便只黏父母与姐姐。
    宝因将手里的东西搁下,俯身将手伸入孩子后背,探到有些汗,顺手拿了几上的纨扇给他轻挥着驱热。
    这么一折腾,又想再呕,她屏息合目,慢慢缓着。
    王氏吃着蜜饯,打量几眼:“慧哥儿倒长得快和兕姐儿差不多高了。”发觉女子不适,忙端着高足盘递到对面,担忧问道,“你这胎怀的如何。”
    看见有尊长在,话已会大说的林真悫也知礼数的开口:“祖母。”
    王氏笑开了嘴的长欸一声。
    心间舒适了后,宝因亦眉眼带笑,又见林真悫一直望着某处,她搁下纨扇,托着玻璃盏,舀了口蜜水喂给慧哥儿,边答妇人前面的话:“倒还好,与怀兕姐儿那时差不多,月份到了,便早晚都要吐上一会儿,吃不下什么东西。”
    没过多久,裴灵筠果真来了这,她眉间有颗自出生便带来的红痣,瞧着不甚端正,为正室难免有失家风,婚事最为难议。
    林氏本也有些犹豫,林卫隺却直说娶妻娶贤,而非娶貌,端正与否,更是论心。
    正是如此,宝因不顾王氏的劝阻,亲自定下这门婚事。
    裴灵筠的名来自屈子的字,从她所写的大赋骈文来看,其人也如屈子那般,有忠贞之质,清洁之性。
    王氏忙着告上了一状:“你嫂嫂还说呢,我们一个个的还来这瞧她,有什么可瞧的。”
    裴灵筠摇着扇走来:“面上说是瞧,岂不知我们是奔着别的而来。”说到这儿,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嫂嫂这儿搭着凉棚,又有一片竹林遮荫,比别处清凉多了,不来这儿,还要去哪?”
    与侄女玩累了的林却意喘着气,拿手帕拭着额头和脖颈的汗,凑过来插话:“我也瞧嫂嫂院里的这个好,何不叫那些婆子照这也在甘蕉院里弄个一模一样的,日后便可去那里,也不用日日来搅扰嫂嫂了。”
    “六姐这话说得可真不明不白的。”王氏的嘴吃蜜饯吃干了,捧起豆蔻熟水,觑向林却意,“你嫂嫂她又何时嫌我们了不成?”
    林圆韫被乳母侍女擦了一番汗,瞧见二哥在喝蜜水,急着也跑过去要喝。
    宝因用石蜜冲重新兑了盏喂兕姐儿,被揶揄一番,笑盈盈的与她们闹作一团,佯装不满的睨了眼妇人:“你们快瞧瞧,叔母又来了,一日不逗逗我们便浑身不自在似的。”
    林却意紧着站在自己嫂嫂这边,抚掌大笑:“可不是,总算有人替我们说出来了。”
    一语刚完,她脸色微变,拿前面擦汗的手帕捂嘴,不断咳着。
    王氏也顾不得和这些小辈们玩闹了,赶紧起身,过去轻拍着林却意的后背,担心的同时,忍不住的斥责一番:“该好好静养的身子,偏生不安分,出来乱走动做什么?定要往后半辈子都靠吃药活着才乐意?婚事也被耽误,留成了老娘子,瞧谁还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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