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怎么了。”坐下后的宋嘉荣注意到他的手指边缘燎起水泡,眉心微拧。
    裴珩毫不在意的给她舀了一碗汤,“做饭的厨娘已经休息了,我又不好意思在麻烦人家。”
    他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告诉她,“你不用为此感到愧疚,自责,负担,更不需要你记住我对你的付出,因为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如果有,我希望你以后哪怕在忙,也不要忙得忘记吃饭了,好嘛。”
    “我饿了会自己去吃饭。”完全不需要你亲自下厨,只是后一句像卡在宋嘉荣喉间的鱼刺,吐不出,咽不下。
    她并不想暴露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更不希望有人探究他们的过往。
    她也无法想象一个提笔定江山,翻手负乾坤的人系着围裙,拿着铁勺在烟火缭绕中的厨房烧火做饭的场景。
    她单纯是想象一下就认为好笑,更多的是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眼帘垂下的裴珩手指半屈轻叩桌面,“先吃饭吧,要是再不吃,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时,谢玄衣忽然出声,“我之前吃过师妹做的莲子糕,发现它和市面上卖的莲子糕很不同,味道也更细腻清香,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还有机会能品尝一回。”
    宋嘉荣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后,才回,“等疫情结束后,我做给师兄吃,不过我太久没有做糕点了,怕是会手生,到时候师兄可别嫌弃才行。”
    “怎么会嫌弃,我还担心自己舍不得吃呢,要知道师妹做的莲子糕,我只是吃过一次,那么久了都仍念念不忘。”
    裴珩见他们二人旁若无人的说笑,心脏中传来一阵钝疼,掩在袖袍下的手因嫉妒攥得青筋暴起,“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也能品尝宋大夫做的糕点。”
    曾经她做的糕点都会分享给他,如今在想,竟发现恍如隔世。
    他连想要再吃一次她亲手做的糕点,都成了一件难以奢侈的事,还要卑鄙的用道德绑架。
    宋嘉荣微愣,随即婉言拒绝,“我做的糕点很是寻常,怕是入不了裴公子的眼。”
    她时至今日还能回想到,那日她派人送去给他的莲子糕,熏香,像垃圾一样碾踩后扔在她居住的行宫外,无声的嘲讽她的自不量力,愚蠢可笑。
    相同的傻事做过一次就够了。
    就像有些记忆,不是她想要刻意遗忘,就能忘得掉的。
    “宋大夫过于自谦了,我刚才可是听到谢大夫夸赞你做的糕点连市面上都找不出相同的味道,足见其香味美。”裴珩知道自己无耻,也知道他不想把原本只属于自己特殊分享给另一个男人。
    宋嘉荣认为他在遭了拒绝后就会放弃,谁料他没有,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不好在拒绝的点了下头。
    疫情结束后,他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着处理,说不定也会忘记了今晚上的事。
    这一顿饭,宋嘉荣吃得索然无味,更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等吃完饭,天色彻底黑沉下来。
    宋嘉荣吹灭了蜡烛走出来,发现门外的两个男人都没有走,似乎都在等她。
    “我住的地方离师妹较近,正好和师妹一起走回去。”提着灯笼的谢玄衣抢先一步出声,并横在二人中间。
    裴珩毫不在意他对自己的敌意,而是望向她,“我在这里等宋大夫,只是想要询问宋大夫和谢大夫二人,关于治疗瘟疫的大致药方是定下来了吗。”
    宋嘉荣点头,“嗯,目前细辛和附子两个药材不会在有更改,新的药方已经给病人服用过,不少患者服用后确实有好转的迹象,只是荆芥,独活两种药材药铺里卖得比较少,我担心存量不足,怕是得要提前从其他地方调取过来。”
    “药材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来处理。”
    对于他说的话,宋嘉荣自然不会怀疑。
    药方定下来后,便开始大规模用药,症状轻的三两日便可下床行走,五日后彻底好转,要是严重到生死垂危的,也在两三剂药下去吊住了命。
    并为药方取名《败毒散》
    败毒散虽然有用,但是也有服用后无效,从而死去的病人。
    就在大家庆祝瘟疫即将退散的时候,身为研究出败毒散功臣之一的宋嘉荣没有任何预兆的倒下了。
    呕吐,高烧不退,身体却冰冷无比。
    她的症状明显是染上了瘟疫,虽说研究出了败毒散,但是依旧会有两成人死去。
    裴珩得知她染上瘟疫时,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飞奔过去,不顾身旁人劝阻也要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主子,你不能进去,大夫们说了,败毒散也只是对八成人有效用,你现在进去肯定会被感染的。”周洋见陛下执意要进去,急得不行。
    要是陛下也被感染了,他哪怕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她是因何病倒,你难道不知道吗。”裴珩声线骤冷,眼神带着明显的斥责。
    “奴才自然晓得。”周洋拦人的态度虽没有先前强硬,嘴仍是硬的,“奴才只是担心,要是公子不小心也被感染了怎么办,现在这里可离不得公子啊,要是公子不放心,奴才多找两个干活麻利的婢子来照顾宋大夫。”
    他本来想要说让自己照顾的,但一想到自己虽然是个去势的男人,也算是半个男人,公子肯定不会答应。
    “我心里有数,让开。”冷下脸的裴珩推开拦住他的周洋,兀自推门走进室内。
    如果他只是担心她会把瘟疫传给他,就打起了退堂鼓,这样的他如何配得上说爱慕她,又凭什么站在她身边。
    推开紧闭的房门,走进昏暗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子,裴珩的整颗心脏跟着纠结的拧成一团。
    他清楚因为败毒散的推广会导致人手不足,却没有想到连半个照顾在她身边的人都没有。
    打开窗,用叉竿支住两边,让新鲜的空气流通进来,然后拧干浸泡过热水的毛巾,加快脚步走到床边。
    躺在床上的宋嘉荣因为高烧不退,整张小脸烧得酡红一片,散下的墨发蜿蜒的黏在脸颊边。
    像一株在暴雨中打湿了的芍药,脆弱又糜艳。
    醒着的时候张牙舞爪,睡着了倒是乖巧。
    裴珩拿着毛巾的手一点点的擦去她脖间,脸颊上的黏糊汗渍,把她散下的墨发拢在脑后,手指停留在她系着的领口上,终是没有再往下。
    即便他们之间,有过天底下最亲密的关系。
    屋里点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随着涌动入内的风,影影绰绰,摇曳生姿。
    裴珩把熬好的药先放在一旁,等温度合适后才端起来,把人小心的扶起靠在胸口,白瓷勺把药汁搅拌均匀后,舀起一勺药汁递到她嘴边,像幼时哄她喝药一样。
    “狸奴乖,喝完药就会好了,也不会难受了。”
    哪怕是在昏迷中,闻到苦涩药味的宋嘉荣本能的抗拒着。
    一碗药因为她的不配合,半碗都喂不进一勺。
    裴珩看她因为高烧迟迟不退烧得绯红的脸颊,明知道她染上的是瘟疫,依旧扯掉脸上的面巾,把剩下的一饮而尽。
    低下头,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没有丝毫犹豫的对着她那张嫣红饱满的红唇吻下去,并强势的用舌尖撬开她的唇舌。
    分明是一碗在苦涩不过的药汁,裴珩却尝到了一丝清冽的香甜。
    喂她喝完药后,裴珩用手背探上她额间,虽还在烧,温度确比前面降下不少。
    “你要快点醒过来,不要让我等太久,知道吗。”满眼疼惜的裴珩捧起她的一缕发丝,垂首虔诚的吻下。
    这一幕,正巧被同样不放心她的谢玄衣撞见。
    “你在做什么!”要不是他不放心师妹过来看一眼,这等卑鄙无耻的小人还不知道要对师妹做出什么来!
    亏他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如今才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虚伪小人!
    为宋嘉荣掖好被角,放下两侧帷幕遮挡的裴珩的眼神倏然冷下来,透着刀锋的锐利,“谢大夫进门之前,难道连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吗。”
    “你说我礼仪,我倒是想要问你一句,你对我师妹做了什么!”拳头攥紧的谢玄衣满脸愤怒,他紧绷的拳头好似下一秒就会挥到他的脸上。
    要不是他及时赶到,这等人面兽心的伪君子还不知道要对师妹做出什么无耻下流肮脏的事来!
    裴珩对上他愤怒的质问,置之一笑,带着高高在上的炫耀,“我和荣儿是夫妻,彼此亲昵不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吗。”
    他从未答应过和离,也无法放她离开。
    怒火缭绕的谢玄衣听到“夫妻”二字,像是迎面泼了一桶冷水,瞳孔紧缩,脚步踌躇且震惊的往后退了几步。
    师妹和离过是公开的秘密,唯独从来没有提过前夫半句,所以他们都不知道那位前夫到底是何人。
    “师妹与我说过,她和前夫早已和离,你充其量不过是个前夫,我又怎么确定你是不是在骗我。”指尖掐进掌心的谢玄衣稳住心神,不让自己轻易的绕进他设的陷阱里。
    如果他们二人真是夫妻,为何平日的相处完全看不出来,平常得简直比普通人还不如。
    “我有什么好骗你的,骗了你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还是你想要听我说,我与荣儿交颈而眠耳鬓厮磨的夫妻生活不成。”裴珩对上他的眼睛,语气稍顿,随即带着嘲讽一笑。
    “退一步来说,前夫好歹也占过‘夫’之一字,证明我和她是真心实意相爱过,我在这里倒是想问谢大夫一句,你为何如此关心我同荣儿之间的事。难不成谢大夫这个当师兄的,暗中窥视自己的师妹已久,你那么恶心的想法,要是让她知道了,你说她以后会怎么看待你这个师兄。”
    说出这句话的裴珩并没有他所想的底气十足,他甚至在害怕,害怕荣儿喜欢上昔日的他该怎么办,他又有什么把握能从他的手中夺得竞争。
    因为他没有任何的底气,他更不确定她是否爱过他。
    只有不曾被爱过的人,才会患得患失。
    脸上一红的谢玄衣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直白的戳穿他对师妹的心思,冷冷道:“是,我是对师妹有好感,我也想过要娶她为妻,我最起码敢承认自己的喜欢,也敢向她保证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你呢,偷偷摸摸做这些事又想要恶心谁。”
    裴珩见他的脸因羞愤泛红,虽知道这是意料之中,但是真正落实的瞬间,他仍是感到嫉妒的愤怒。
    更愤怒的是他的直接承认与之前虚伪的自己对比,高下立见。
    他压下眉眼间的戾气,神色一凛,“你说你喜欢她,你拿什么喜欢,拿你所谓的口头承诺,还是你惯会哄骗其她女子的花言巧语。你说你喜欢她,你喜欢她什么,喜欢她的貌美,还是喜欢她一个孤女被你玩弄抛弃后也无处伸冤。”
    一贯待人接物温润如玉的谢玄衣怒道:“你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我师妹!师妹的一切我都喜欢,我也不在意她的过往,我对她的喜欢,自然是要真心迎娶她为我的夫人。”
    裴珩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底的嘲弄满得几乎要溢出,“假设谢大夫你执意要求娶荣儿为妻,可有想过她嫁给你后,是否会被你家人亲友所不耻,又认为他们是否能真心接纳她的过往,你们谢家在当地是医药世家,名门贵族,要知道荣儿只是一个身为所依,还是和离过的女子,你确定你们家会允许你娶那么一个女子,又会怎么想她,哪怕她是你的师妹。”
    “我尊谢大夫一声大夫,谢大夫可不要学那等小人,做窥视他人之妻的梁上君子,我想家中父母亲辈也容不下谢大夫做出这种败坏门楣,辱坏家风的事来!”裴珩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能卑鄙无耻到这种地步。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像铁锤一样砸得谢玄衣震耳欲聋得失了声,甚至忘了反驳。
    是啊,就算他想说服父母祖父迎娶师妹为妻,他们也不见得会同意师妹那么一个无父无母,甚至和离过的女子进入他们家门。
    他想要迎娶师妹的困难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即便他披荆斩棘的获得家人的点头同意。
    师妹也不见得会同意自己的求娶,他拿不准自己在师妹心中的位置。
    可是让他就此放弃,他也做不到,因为他是第一次遇到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女子。
    如果错过了他,他想,他会悔恨终生的。
    躺在床榻上,闭眼昏睡中的宋嘉荣并不清楚床边二人的针锋相对。
    她只是感觉到好烫,身体滚烫得像是放在烙铁上煎滚的豆腐,亦连呼出的气息都能将自己烫伤。
    恍惚间,宋嘉荣闻到了一丝熟悉的迦南香,思绪下意识被拉回到宫中的那年,她也是因为生病喝不进去药,有人把她抱起,捧着碗在她耳畔,小声的哄着她,让她张嘴,喝一口,再喝一口。
    甚至在她喝完后,还会奖励她一颗糖。
    糖味很快冲淡了嘴里的药味,那道声音好像离她很近,又离她很远。
    昏昏沉沉中,只见漫长得没有道路的昏暗走廊中折射/出来一道亮光。
    黑暗散去,她也终于从迷雾中走了出来。
    睫毛轻颤间,她听到的是欣喜又紧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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